第9章 万里封疆（9）

裴家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不论以往如何，现在的他们都绝对不想再惹上魏绥。

裴家主看了眼满脸怨恨、伤口还血流不止、浑身因为疼痛抽搐的女儿，又看了眼妻儿，最后扫了眼弟弟、弟媳们，长叹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疲倦：“二娘，你回去吧，日后好好过。”

言外之意，他选择站在大多数人这边。

裴二姑娘不敢置信尖叫：“阿爹！我是你的女儿啊！”

可他身后站的是裴家几百条人命！

裴家主不欲多言，挥挥手让仆妇将女儿带下去：“包扎好后，就将她送回去吧。”

“阿爹——！”

裴二姑娘的凄厉的声音渐渐远去，裴植双拳紧握，大步流星往外走。

裴二夫人见状皱眉，道：“九郎这是做什么去？是要给长嫂与二姑娘报仇么？”

“二弟妹，我求求你闭嘴吧！”一直没说话的裴夫人忍不住低声啜泣，“都说血浓于水，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但大难临头，有些人明哲保身，有些人却愿意为了为我们与强权对抗，可见骨肉还是自家的亲！”

她哀婉道：“你这个嫡亲的二婶婶不伸手，难道还要阻止我亲儿为我们讨回公道吗？”

长嫂一改之前的强硬做派，成了朵小白花，让裴二夫人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她勃然大怒，咬牙冷笑道：“说来说去倒是我枉做小人了！是，九郎是你亲儿，他要为你找使君我是阻挡不得，但他要我全家的命，我这个二婶婶还是能说一说的！”

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茶盏果盘震得叮当响。

“六郎、十郎，走！”裴二夫人一手拽住丈夫，一手抓住小女儿的手，目光炯炯，“人家使君一万大军就在城外五十里等着，九郎为了长嫂去找使君拼命，落得个孝子名头，我们却得平白送了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裴夫人被她的目光激得一惊，又被她口中一万大军兵临润州惊住，一颗心活似泡在寒冬腊月的冷水中，寒意吞噬四肢百骸。

眼见二弟妹一家五口要走，她失声问：“你要做什么去？”

“要做什么？”裴二夫人皮笑肉不笑，“自然是要去哭宗祠，请族老、老祖宗们评评理！再不济，一根绳子吊死在宗祠里也好过成了刀下魂！”

裴家主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砰砰砰乱跳。

自家妻女欺辱别家女儿，惹得人家长姐前来教训，被收拾了一顿还不死心，竟逼得二叔一家哭宗祠、甚至吊死在宗祠，这传出去，裴家还要不要名声，他还做不做人？！

要是二弟妹今日真的这么做了，等待他的就是身败名裂——他宁愿原地暴毙，也不愿意身后名这样被人议论！

“二弟妹留步！”

裴家主再不敢耽搁，直接走下主位，当着所有人的面好话说尽才将人留下。双方甚至写下凭证，加盖印鉴，以免日后分说不清。

“主君！主君！”裴家主才将凭证收入怀中，便见下人一路狂奔进来，惊恐道，“九郎君取了腰刀往府外去了！”

“拦住他！”裴家主瞳孔骤缩，厉声道，“将那个孽畜给我关到院中，派五十护院守着，不准他踏出院门一步！成婚之前都让他待在家中，不许为官！”

“夫君！”裴夫人死死揪住心口的衣料，双目圆瞪，“九郎可是十八岁中举的天纵之才！你这是要断了他的前程啊！”

就连裴二夫人都吓了一跳，没想到长兄如此决绝。

裴家住瞪了一眼老妻，寒声道：“前程和命，你选一样！”

前程前程，都要变天了，一个前朝的进士，有什么前程可言？！现在将人在府中拘几年，磨磨性情，日后与萧七成婚，使君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给他几分面子，前程还用说吗？

退一万步说，裴家不倒，想要出仕为官还不是找找门路的事？

可要是命没了，给个皇帝的前程都白搭！

看着满脸悲愤委屈的裴夫人，裴家主第一次生出浓重的悔意与无力感。

老妻家与裴家乃是世交，自小定了儿女婚约，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一路走来且敬且爱，因此后宅之事他从不插手，没想到将她纵容得没了脑子。

她也不想想，数年前宴会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能被查出来，裴家今日之事难道就不会被使君知道吗？若不态度分明，只怕裴家有倾覆之祸！

一万大军是什么概念？卫使君麾下虎狼之师名震天下，别说端一个裴家，就是整个润州也不够看！

他想和老妻细细分说，最终欲言又止，挥手命人将她带了下去。

如在齐王府所说，佛堂可能是老妻脑子清醒之前最好的去处。

事实也正如裴家主所想，裴府大厅之事很快被近卫事无巨细地呈上了魏绥的案头。

魏绥一笑置之，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裴家不管是出于哪个角度考虑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跟她硬碰硬。

裴家识时务，她短时间内也不会再给人找晦气，这件事就这样翻了篇。

——在此之前她将挂在城门口三天的齐王提了回来，生剖了他的心肝，装在锦盒中给裴府送了去，指名道姓，送给裴九郎。

美曰其名，见面礼。

这份特殊的见面礼，裴植喜不喜欢她不知道，反正送礼的人舒心。

……

“姑娘！姑娘歇歇吧！”萧府演武场，奶娘徐氏拉住自家姑娘的手，苦苦哭求，“您已经几日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看着自家姑娘满是鲜血的手，徐氏只觉心头肉仿佛被生生剜掉一块，痛彻心扉，再想想前日从齐王府外出婆子口中得知的二姑娘的境况，更是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忍不住地老泪纵横。

她命苦的两位姑娘，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萧瑜闻言，重重闭上眼，随后睁开，眸中光影沉沉。

她慢慢拉开徐氏的手，攥紧羽箭的手指关节泛白，声音艰涩嘶哑：“奶娘，放开。”

徐氏呜咽着摇头，被拉开的手死死抓住自家姑娘的衣袖，却听得撕拉一声，她拽住的那片窄袖决然断裂，姑娘的声音自上响起。

“湖青，送奶娘回去。”

萧瑜下颌骨紧绷，手背青筋暴起，“奶娘照顾阿瑜多年，也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回去吧。”

湖青应声上前，徐氏慌忙抓住她的胳膊，哀哀道：“老奴受老夫人之托，怎能弃姑娘而去？来日到了黄泉，又怎么有脸面见老夫人？”

萧瑜肩背一僵，无甚意义地勾了勾唇：“奶娘尽职尽责，没有奶娘就没有如今的萧瑜，何来无颜见祖母一说？奶娘安心颐养天年便是。”

说罢，她脸上弧度收敛：“湖青，将奶娘送回去吧。”

湖青是萧瑜的贴身婢女，颇会些拳脚功夫，徐氏不敌，被强硬地带出了演武场。

萧瑜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角有一瞬间的湿润，但紧接着她便扯下齐眉勒住的红色抹额，蒙住双眼，再次张弓搭箭，箭矢势若奔雷，直中靶心！

无人知道，自五年前萧氏灭门，她的心里就烧着一把火。这把火在仇恨中日夜燃烧，火焰越来越大，满腔怒火在两年前二姐姐被齐王逼婚强娶时，彻底席卷了她的身体。

她不与裴氏计较，一心磨练武艺，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向素未谋面的长姐一般，自立家门，将二姐姐接回来。

可是，两年的隐忍她得到了什么？！

得到二姐姐在王府中为她殚精竭虑，忍辱负重？还是得到她两个小侄儿未见天日便无缘于世？

怒火在四肢百骸咆哮，萧瑜眼底血丝如网，双唇绷成一条直线，一箭接一箭射出。

第一箭！

若非为了她，二姐姐又怎么会在齐王府中委曲求全？她有什么脸停下来？

第二箭！

以二姐姐的才智，只要离开齐王府，到哪里不能生活无忧？是她连累了二姐姐，五年前她救不了萧氏，五年后她救不了二姐姐，她就是个废物！

第三箭！

齐王！傅氏女！纵使萧氏如今门庭凋敝，萧家姑娘也不是这两人能够践踏的！且等今夜，她便用这两人的项上人头为二姐姐雪耻！

一连十箭，箭箭正中靶心。

再待去抽羽箭摸了个空时，萧瑜才猛然从恨意中回神，扯下抹额，看了眼看着自己皮肉狰狞的双手，眸中阴翳重重，问：“我交代你的事办的如何了？”

湖青恭敬递上金疮药并巾帕等物，道：“姑娘容禀，府中下人皆放了卖身契，散了银钱安置。萧公、老夫人及诸位郎君娘子遗骸业已收敛，今夜子时镖局便会上门押镖，到了昭郡族地便会有人接应，重新安葬。”

“做得很好。”萧瑜垂眸，随意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剩下的事呢？”

“安排下去了。银票已经放在姑娘房中。除笨拙大件不便处理，需镖局押回昭郡外，就只剩下书籍丹青等姑娘吩咐按下不动的微妙物件了。”

萧瑜颔首，微微晃神：“那就放出消息去吧，萧家七姑娘，是时候病重了。”

“今晚，若是事成，你便将银票交给二姐姐，护送她离开建康。若是事败……便将银票换成米粮，以萧府名义布施，书籍丹青等日后献与新君，也算全了萧氏声名。还有……”

桩桩件件吩咐完，她抬头，天际彤云似火，映入眼底，好似烈焰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