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第一百零三章，旧相识

灯火通明的军营主帐，王夫人站在幕帘后面，悄悄地掀起帘子一角，观察着堂内的情景。

“呵——”

她打了个哈欠，空余的一只手揉揉眼角，这么晚了，也该到了歇息的时候，然而偏偏又出这种乱子。戚继光也是，有什么事情，就不能等到明天再处理吗，审问的事情，等到明天再解决又不会怎么样。这样加班加点的，明早的集训操练还怎么进行？

所有的想法都只保留在心里，她依旧站在帘后，看着自己的夫君坐在大堂之上，一脸威严，注视着跪在堂下，被层层绑缚，被一群手持刀斧的卫兵包围着的那个入侵者，那个倭寇。

看到军士从他的身上搜出的物品，一把稍微短刀，也同样是倭刀，一个空空的钱袋。军士们将这些物品，同之前搜出的那把倭刀放到一起，整齐地摆上案台的一角，供人查看。军营中的书记官在记录，监军大人也坐在一旁，挂着疲惫的神情，关注这次审问。

她的目光转向那位受审人，那个夜间闯入军营的倭寇。穿着青色的衣服，样式似乎是汉服，不过也不能够确定。长长的，有些自来卷的头发扎起来，因为跪着的缘故散乱在脖颈四周，几乎遮掩面庞，瘦瘦小小的身材，系着围巾，两手，从胳膊开始，缠绕一圈一圈的绑带，双手，一共只有八根手指，没有小指。

她专注地看着那个人的面容，白白净净，很年轻啊，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配合上瘦瘦的，没什么肌肉的身板，好像还是一个小孩子。并且，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害怕的缘故，目光躲闪着看向地面，嘴唇紧张地抿着，后背还在微微发抖。

年轻人，唉。她在心里默默叹息，怎么就误入歧途，做了一名倭寇。是因为家庭困难，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呢。王氏内心有些同情这位受审人，希望……能够宽松处理吧，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然而军法无情呀。

“姓名？”她听见自己的夫君按照审问的程序问话，冰冷的语调中没有一点情感，“你叫什么名字？”

……

台下的人没听见自己的问题吗？应该听见了，可是却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四处转动，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什么好思考的，难道打算现场编一个假名吗？

戚继光同样也在观察着台下受审的这个人，这个全身穿着青衣，携带武器，趁着夜色闯入自家军营的倭寇。内心，他也有些为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年走上犯罪的道路感到惋惜，然而毕竟自己是主审官，不能够感情用事。

只是，他同时也觉得，情况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姓名？”

他抬高音量，重复一遍。带着威严的神情，语气冰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人。然而对面的人却没有在看他，而是躲闪着目光看向地面，低垂着头，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名字有什么好想的？

这人是不是倭人，听不懂自己的话？他想到这一点，正准备示意书记官翻译一下，就听到受审者的回答。

“唐……唐青鸾。”

懂汉语，嗯，这样审问就简单多了。

“青鸾，是那种和凤凰很像的鸟吗？”一旁记录的书记官询问，准备提笔记录。

“……是。”

简简单单的答案，只有一个字，好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一样。戚继光想，这么简单的问题，这人在纠结什么啊？

他看着书记官一笔一字地记录名字，准备问下一个问题。

“你会说汉语，你是明国人，还是倭国人？”

“明国人。”

汉奸。他在心里暗骂一句，同情心立马减了不少，“籍贯？”

“山东的。”

还是自己老乡，真是丢人。戚继光想到这里，对面前的人已经基本没什么好感了，他打算公事公办。

“为什么要当倭寇？”类似的审问他从前也进行过很多次了，听过不少答案，家里穷，别人介绍之类的，声泪俱下，好像完全无辜的样子，不知眼前的人又会找什么老套的借口。

“我不是！”

“不是，那这两把刀是怎么来的？”

回答地那么干脆，那么迅速，那么彻底的否认，这倒是戚继光没有想到的，语气很冲，让自己有些生气，他继续问，指了指摆放在面前的两把刀，一把很长，一把很短，细细的，带着弧线的黑色刀鞘包裹着雪白的，闪着寒光的刀身。还有圆圆的护手，缠绕成菱形的卷柄，怎么看，这两把都是倭刀。“这是从你身上搜出来的，如果不是倭寇，怎么会携带倭刀？”

面前的人又不说话了。

（真是灵魂拷问啊）

唐青鸾默默无言，听着脑中声音的吐槽。本来，听说主将亲自审问，自己还有些庆幸，以为解释一番，消除误会的过程会很轻松，东西也能拿回来，不会有什么障碍的。只要自己详详细细地说明真实情况就可以了。

但是为什么，每一个问题都那么难以回答。

名字……

青鸾……

刀……

别想起，不要想起。

为什么每一个问题都那么难以回答，因为自己根本不愿说出答案。

“我再问你一遍，这两把刀，是怎么来的？”

“捡来的。”

“胡说！”

戚继光怒吼一声，一掌拍向案台，使得上面堆叠的文件抖动了起来，散落一片。对于受审人这种态度，他非常不满意，“倭刀这种东西，尤其还是一长一短两把，刀鞘都是原装的，怎么可能随便就捡到？就算是捡到了，又怎么不上交官府？”

“我——”

“一个山东人，为什么要跑到浙江来？”他打断受审人的辩解，继续吼着，质问着，“夜间潜入我军营地，回答时吞吞吐吐，百般抵赖，藐视军威，没有一点认罪的意识。身为汉人，帮着外国强盗劫掠自己的族人，杀害自己的同胞，现在却没胆子承认，还那么直白地回答自己不是倭寇。证据都摆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我警告你，擅闯军营已经是死罪，你最好给我原原本本地，把实际情况说明清楚，不然就直接斩了你，听到了吗！”

……

“嗯？”

戚继光这才察觉，不知什么时候，一名在帐门外值班的士兵走了进来，站在堂下，看着自己，好像也被自己刚才的一通怒火吓到了，“干什么？”

“将……将军，那个……”这位士兵看来是被吓得不轻，“……五哥说，他有事要汇报。”

“让他等着，我在审问犯人。”

“他说……就是和闯入军营的人有关的事情。”

“什么事情？”小五会说什么事情和面前的这个犯人有关，他有些疑惑，“让他进来吧。”

“呃，还有庄哥……”

“让他们两个一块进来。”戚继光打断士兵的话，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打发了。重新看着依旧跪在台下的人，那弱小的身板，瑟瑟发抖的模样。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吓到他了，戚继光这样想，恐吓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孩，真的有些不太好。

然而面前跪着的人确实是一名倭寇，自己不能够心软。

这两个名字，好耳熟。

青鸾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因为刚刚戚继光的怒火也感到有些恐惧，不敢再抬头看他。就这样望着地面，思考着，回忆着，同时又克制着自己的回忆。

这两个人，会是谁呢？这两个名字，怎么就会触动自己呢？

五哥……

庄……

耳后响起幕帘撩起的声音，一个人的脚步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随后，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跪下来，跪在自己身后右侧，另一个迟疑了一下，也跟着跪下，在自己左侧，那个人还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不屑，太过熟悉了。

回忆如同闪电一般，撕裂夜空。五哥……庄……不会是，可别是，可别是他们呀，别是他们两个。

“戚将军，属下有关于这个人的事情，要向将军禀告。”他听见那熟悉的嗓音。

“什么事？”

“他似乎是，属下过去的一位相识。属下想认一下。”

“认吧，他也是山东人，你们也许认识。”

青鸾感觉到，自己右边的肩膀被拉扯了一下，随即，一直低垂着的头颅被迫抬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一条？”那张面庞映在自己脸前，椭圆形的面孔，一贯和气的微笑，还有下巴上一直留着的一撮短须，“你……你就是一条吧？”

这两个字，这个绰号，曾经被他，被他们，被她重复了无数遍的外号。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再听过了。

青鸾看着面前的人，呆愣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是该承认，还是该否认？

“我……我不叫……这个名字。”

“呃，也对，好像只是绰号而已。我也不记得你真名叫什么了。”那个人笑了笑，幸好没有再提起，是谁给自己起了这个绰号，“你还记得我吧，卓五哥呀。”

“我……你认错人了……吧。”青鸾支支吾吾地回答，躲闪他友善亲切的目光，“我不叫这个名字，我不叫一条。”

“他说他的姓名是唐青鸾。”书记官看着记录本，回答。

“唐……这样啊。”这个姓氏，同样在卓五通的脑海中引起共鸣，“那，应该就是了。这个姓，不是——”

“我不认识你，从来都不认识！”青鸾打断他的话，猛地甩开一直拉扯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跪在地上，向后仰去，想着尽可能远离这个人，“你，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拜托，卓五哥，别再说下去了。

“那你丫的记得老子吗？”

一直跪在青鸾右侧，沉默的那另一个人猛地揪住她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距离那么近，青鸾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个人倒梯形的，棱角分明的脸，嘴唇下方倒三角形的小胡子，还有那怒气冲冲的面庞。

“你还记得老子吗？”庄无生再问一遍，咬着牙齿，一双眼睛满含着厌恶与恨意，像是要把青鸾撕成碎片一样，“老子可是记得你呀，这辈子都忘不掉你这畜生崽子。”

还是那熟悉的脏话。

“我……”

我不记得。青鸾心里想着，但是，因为害怕与惊恐，怎么也不敢这样回答。

“小庄，行了行了。”卓五拉扯开他们两个人，转身，面向戚继光，依旧是单膝跪地的姿势，“戚将军，这个人我们的确认识。我和小庄参军之前，和他一同工作过。不过在一年半之前，他就已经辞职了，直到现在才重新见到。”

“没想到他会当倭寇。”小庄又非常适时地补上一句，“将军不必顾虑我们之间的旧事，还请从严办理。”

“呃，我不是——”

“闭嘴！”

青鸾的辩解被他立时打断，乖乖地闭上了嘴。看着小庄脸上熟悉的愤怒的表情，感觉和从前很像，还是处处针对着自己，但是又有些不太一样，厌恶之中掺杂了更多的情感。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呢，应该也猜到了几分？

再重新看向右边，看着卓五哥。嘴角努力地上扬几分，苦笑一下，大致意思是求他帮忙解围。而卓五哥给自己的回应，同样是那熟悉的微笑，但是那一份真诚之中，也同样掺杂了不同的情感。

他是不是，也已经发觉了呢，已经联想到了？

一左一右的两个人，笑着的，怒着的，友善的和不友善的，就和过去一样。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

然而一切都早已改变了，不复从前。

旧相识，如今，在新的环境下，也成为了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