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第一百零四章，失物主

为什么，这个唐青鸾，给自己的感觉会那么奇怪？

戚继光观察着跪在台下的三个人，思考着。

卓五通，庄无生，两人约半年前参军。虽然自己规定只收金华和义乌人，但考虑到毕竟人家一片赤诚热心，还是允许了，军队里山东人也确实不少，一些还是自己曾经的部下，再多几个也没事。参军以来，他们表现一直都很出色，从来没有犯下缺勤，迟到，惹事生非之类的错误。卓五通很会说话，人缘也很好。庄无生则脾气有些暴躁，爱骂人。但是总体而言，他们两人都是标标准准，普普通通的士兵。

但是他们认识唐青鸾，他们称呼唐青鸾为“一条”。

这名字什么鬼意思？

唐青鸾，一个奇怪的人。

身上携带的倭刀，夜闯军营的可疑，审问时的极度不配合。这一切，似乎都说明其身份并不光彩。戚继光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他是一名倭寇。

可是事实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审讯过很多倭寇，有的是真倭，有的是假倭。所以他很清楚，倭寇在被审讯时，大致都是一番什么模样。有的人会求饶，会主动坦白，痛哭流涕地说自己是受到了欺骗；有的人会抵赖，会默不作声，或将所有罪责都推给另外某个倒霉的同伙；还有的人，会嚣张地辱骂，会用一连串没人听得懂的话吼上半天，直到嗓子沙哑为止。但是，唐青鸾，和他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唐青鸾在所有证据都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仍然会坚称自己的清白。说得那么信誓旦旦，没有一点欺骗的意思。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是倭寇，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任何哪怕只是编造的理由。这种肯定，让戚继光开始觉得，或许他真的不是倭寇。.七

然而，他的身上又有太多的疑点了，并且，他拒绝解释这些疑点。与其说是不配合，不如说是无法配合。就像有什么人，大脑中有什么开关在阻止他说出所有的事实一样。

是什么在阻止他说出真相？

戚继光思考着，一片混乱的思路，并且，自己都已经开始有些困乏了，并且，被这两人突然掺进来，自己原定的流程早已被打乱，该如何调整，一点想法也没有。也许老婆大人说的没错，留到明天再审讯也好，那样自己或许思路能够更加清晰。他想到这里，不由得瞥了一眼斜后方，那阵阵杀气刺得自己脊背发麻。得快点结束今晚的审问。

可是眼下，进行到了这一步，他不能够暂停。至少不能够主动提出暂停。

另外，似乎总有一个问题要问，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但不知道是什么。

似乎，总觉得有什么联系，是自己没有察觉到的。那个联系，那个所有疑问的连接点就在自己眼前，可自己怎么也看不见，找寻不到，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事情。

是什么联系呢？

倭寇……

倭刀……

刀……

近在眼前，却怎么也看不见，落在了视线的盲点。

“戚将军，也许……这里面真的有些误会。”

卓五通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一边说，一边侧着眼看着青鸾，目光中是一片信任，“我们和一条……和唐青鸾认识很久了，虽然说不上很亲近的关系，但也十分熟悉。我感觉他并不像是会投倭通敌的那种人，此事应当另有缘故。属下希望将军能够详细查明其中事实。并且……如果可以的话，今天晚上，请让我们先和他沟通一下。明天再进行审问。”

“嗯……”小五，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呀。明天再说吧，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整理思路。戚继光脑子里这样想着，但是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于是他转向另外一个人询问，“你有什么看法，小庄？”

“我……”小庄犹豫了一下，瞥了一眼边上的两个人。扫把星的脸上带着一副“帮帮忙”的模样，他直接忽略，并且回瞪了一下。但是卓五脸上同样是“帮帮忙”的样子，这……

“属下听从将军吩咐。”

“好，那么，卓五通，庄无生听令。”戚继光打起最后一点精神，正式发出命令，声音洪亮，语气坚定，“你们先将唐青鸾带去囚帐，严加看守，我明天早上再对他进行审问。在此期间，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就由你们二人一同担责。”

“得令。”“那么，下去吧。”戚继光摆摆手，站起来准备走开。今晚就到这里吧，自己确实有些疲倦了。他看到一直躲在帘帐背后，对自己流露和蔼慈祥表情的王氏，背上不禁战栗了起来。

嗯？

刚刚站起的时候，戚继光的视野扫过桌面，好像发现了，什么刚才一直没有发现的东西。

他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案台上，那上面是那两把没收上来的倭刀，一长一短。还有一堆原本垒好，因为自己刚才的震怒拍桌，现在散乱开来的公文军情。自己连一张都没有批阅，唯一看的就只有——

他突然看到，自己一直都没有发现的那个联系。

真的，就近在眼前。

“等等！”

青鸾本来已经被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离开营帐。庆幸自己目前躲过了这难熬的审问，同时又疑虑着，如何和这两个自己曾经认识的人相处。但是听到戚继光的喊声，又开始紧张了。

又要问什么啊？他想着，转过头来。

“唐青鸾，你……你来到此处的目的是什么？”

“啊？”

“戚将军问你，为什么要今晚潜入军营？”小庄替她做不必要的翻译。

“我……我有东西丢了，呃，一本书。”青鸾回答这个问题，就像回答其他问题一样，支支吾吾的，“不是在这里丢的，嗯……应该是几天前，在宁波，好像是——”

“那为什么要来这——”

“不要打断他！”戚继光打断小庄的问话。语气很急，引起后者的些许不满，青鸾预计自己待会要被当出气筒了。

“我觉得……应该被送到这来了吧。所以，就一路找过来了。”青鸾思考着，继续说着，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多少好隐瞒的，比较容易回答，“打算趁着还没人发觉，先拿走的，但是……”

“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阴……阴流之目录》”她念出书名，“怎，怎么了，戚将军？”

“……没事，先下去，明天再说吧。”

戚继光看着那三个人，转身，两个身着军服，个子高高的青年，中间架着一个被绑缚着的，身着青衣的少年。三个曾经相识的人，转身，掀起营帐，离开。

“《隐流之目录》？”

他拿起一直放在桌上，散乱在一堆文件中的那本残破书籍，盯着封面上那五个及其潦草的汉字，重复一遍唐青鸾刚刚念出的书名。虽然，有一个字听错音了，但没有人会来纠正他，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唐青鸾……戚继光手中握着那本书，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看着案台上那一长一短，两把倭刀。联系，一步步形成。渐渐，形成一张网，形成一个立体的支架。书，倭刀，将倭寇，士兵，卓五通，庄无生，自己，明国，日本，过去，现在，未来……这些大大小小的结点相互连接。而唐青鸾，就是这个错综复杂的网络中心，是和所有结点相连的中枢。

而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就在自己身边。戚继光想着，构思着，唐青鸾，未来一定会为自己，为这支军队，带来不小的成就。

重要的是，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

戚继光走动着，离开案台，手中握着书本，走过已被王氏掀起的帘障，顶过老婆大人那和蔼可亲的目光，心中思绪很乱，同时又一点点在梳理，在归纳。

看来自己今晚是睡不好觉了。

“你娘娘的太岁星君，害老子睡不好觉。”

另一处空空的营房，暂时充当囚帐，昏暗的环境，只有一支蜡烛燃烧。

庄无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青鸾绑缚在营帐中央的立柱上，还特地多绑了几圈绳子，青鸾感觉自己手臂血液流动受阻，有些发麻。

“行啦，小庄。”卓五通站在一边，好言劝慰，“累了的话，你去休息吧，我在这看着。一条应该不会乱跑的。”

“我可信不过他，还是和你一块吧。”小庄绑好绳子，站回卓五身旁，拍拍手，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好了，怎样啊二大爷？还舒服吗？”

……

青鸾一言不发，头低垂着，别向一边，目光避免，再去和两个人接触。

“那个，你先去把被子搬过来好吗，小庄？”卓五观察她的神情，试图暂时先支开身边的人。

“行。”小庄转身，离开营帐，走前，还不忘转身，向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呸。”

……

“……谢了，卓五哥。”

过了好久，青鸾的话语才打破这片宁静，微微弱弱的嗓音，沙哑，一如从前。

“没事，帮忙解围而已。”卓五的脸上依旧是微笑，一如从前，“并且，我也的确相信，你真的不是倭寇。”

“我真的不是。”

“我相信。”他点点头，真诚，友好，一如从前，“只是，一条，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换了一个新的名字，为什么会带着倭刀，为什么擅闯军营？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这一年多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

“一条？”卓五看到，对面，被捆绑着的人没有一点反应。凑近，才看清，那低垂着，歪向一边的头颅，那不被烛火照耀到的脸庞，一双眼睛已经闭上。青鸾已经睡着了。

“这样也能睡着，服你了。”卓五通苦笑一下，想来，是经过一夜的紧张和刺激，困倦了吧，“或者，你并不想回答这些问题吧，现在不想，也好。”

“只是说，我真的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能再见故人真的很好，一条。”

他等待小庄抱来被子，然后两人商议好放哨安排。小庄先值第一轮班，走了出去。而自己则钻到被窝里，最后看了青鸾一眼。

然后睡着了。

我也是呀，卓五哥。一条紧闭着双眼，默默回应，我也是，如果再见到故人的话，我也……

……我也会很高兴。

她还是没能控制住，眼角那一滴泪水的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