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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9 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无聊人

观察。

此时将近正午,平冢左马助站在屋檐下,窗户打开,他望着远处的街道。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了。他观察着那些走动的身影,目光从一个人跳转到另一个人。观察他们的行走姿态,观察他们的衣着,表情,从中推断他们的身份。

从西边走来的,提着篮子的妇女。篮子中装的是鱼。那个妇女头发竖髻,脚踏木屐,衣着朴素,但步伐平稳,不急不慢,不是寻常百姓。应当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仆人,属于大户人家。官员家中用品需求,一般是送货上门,所以主人并非做官,那很有可能便是商人。走路不曾左顾右盼,也不曾有所停留,应该是已买好菜准备回去了。向东,城东边住着的商家,只有丝绸商人瓶五郎。

如果想暗杀瓶五郎,可以从这仆人着手。接近她,在鱼中下毒。

当然,只是一个设想而已。

向北,有两个轿夫挑着架笼,身边还跟随着一个年轻的带刀人。那带刀人必然是保镖,那架笼中的必然是身份富贵者。轿夫和保镖的衣着上没有家纹,架笼上也没有家纹,架笼的帘幕放下,遮掩其中人的面貌,保镖还不时向四周张望。这是个隐藏身份的重要人物。官员?可能,但官员没有必要如此隐秘。

前日在松浦大名帐下,听闻京都的御察使四处暗访的消息。有可能是吗?

有可能。如果是御察使,想在此时暗杀,便驾乘快马冲撞,趁乱挥斩。

当然,也只是一个设想。

对面的街道上,有人快步走来,上衣敞开,可以看见胸膛上的刺青,这个身份很容易判断,是个赌徒。虽然打扮得像本地人一样,但那发髻的绑法,还有行路姿态,足以说明他实际上是明国人。汉人赌徒,应当是谢和的手下。来此,必然是有事禀报。

会是什么事?行路匆匆,一定是重要的事情。是与他们,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

出云介,或许?

同样只是自己的设想。

这种观察,不过只是练习。练习自己的眼光,练习自己的洞察能力,练习自己的技艺。

平冢左马助望着街道,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其中,还隐隐燃烧着火焰。

他伸手,仅存的左手,握住身体右侧,垂悬的衣袖。

愤怒。

自三日前,再次听闻这个名字起,他便一直愤怒着,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出云介。

他一边回忆往事,从愤怒中汲取能量,积蓄着怒火。一边又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心态,不至于让自己迷失于情绪之中。

回忆。带着鲜血,带着疼痛的回忆。他感受到那早已不存在的手臂,早已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回忆,掉落于地的残肢,喷涌的鲜血,渐渐模糊黑暗的景象。面前站立的青年,面无表情。

回忆。迅速接近的青年,步伐稳健,手握刀柄。甫一出鞘,便见寒光划过,银色的残影如同弦月。自己还未将刀抽出,便感觉到疼痛,感觉到鲜血,感觉到,右边身体突然变得轻松,手臂动作不再受自己控制,只听见残肢落地的声音,只看见鲜血。

掉落在地的,并非完整的一只手臂,而是断成了两截。右手刚刚接触刀柄,手臂弯曲,便被自下而上的一击将小臂中部和上臂肩膀相连处斩开。

迅速,有力,干净利落。

刀,依旧留在鞘中。

如此境界。如今的自己,是否能够达到?

平冢左马助想着,回忆起三日前,那短暂的接触对招。

原本只是奉行官安排的,炫耀武力的举动。突然上前,拔刀相向,装出袭击的姿态,大费周章只为将畳劈开,将地板下预备的礼物取出而已。只为炫耀,只为恐吓,只为故作阵仗,故作声势。

自己是很不屑如此的,他本可当时就出手斩人,多此一举实在无聊。但自己如今只是寄人篱下的雇佣浪人,只能服从这样的指令,暂时。

本以为是这样,结果却遇上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阻碍者。

那个侍女。

身着的小袖,成色还很新,穿在身上,有几处褶皱并未抚平,有几处歪斜,也未调整好。那个侍女并不习惯穿着日本的服饰。发髻绑得太紧了,她时不时扭动头颈,试图调整,并不习惯梳髻的头发。

四处张望的神色,对一切都好奇的目光,跪坐不正,时常调整姿态。她也并不习惯身处这样的场合。

面对自己时的表情,胆怯,回避,因本能感觉到危险而疏远。腰间太刀,并不是正规的佩法,胁差也同样如此。

一言不发,对于主人用日语发出的命令,也显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并不懂日语,也并不习惯服从命令。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一个外来的,不熟悉情况的人。

但是,她对身佩的刀确实很熟悉的。刀鞘上的纹路纵横,是日晒风吹,经年累月而成的。太刀刀身上,一道道细小的阙口,一处处弯曲的卷刃,也是多时征战的证明。

那侍女,在面对自己的拔刀斩击之时,快步上前,第一反应不是直接拔刀,因为知道时间不足,而是转动刀鞘格挡,再从背后反手取刀回击。

这种反应,这种果敢的决断,这种灵巧的动作与出人意料的招数,绝非一个新手所能行。还有她持剑在手时,望着自己的眼神,不同于先前于之后的游移顾盼。那种坚定,专注于战斗的神色,自己绝不可能看错。

平冢左马助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个侍女,是一个用剑高手。

她挡下了自己的刀。

虽然那格挡纯属是徒劳。自己的刀若是砍向她,或者她希图保护的那个王红叶,她那样的格挡是完全无用的。

但依旧,自己的刀被挡下了。

或许自己如今,依旧未至那青年的境界。

还不够快,还不够有力。

同样也只是练习而已。

面对出云介之时,结果又会如何?

设想?

出云介。

平冢左马助望着远处,渐渐接近的,那个刺青赌徒,看他消失楼下。回忆着,遐想着,一双锐利的目光,在面前,在空荡荡的空间中,构思出一个人形,设想。

他的左手不再触碰打起结的衣袖,而是向下,向着佩在右侧的刀柄伸去,独臂蓄力待发。握住刀柄,调整弧度,将刀微微推出刀鞘一截。

等待,准备。

背后,敲门声响起。他并不回答,也并不转身,一双眼睛,依旧盯向远方的某一处。他的脸庞瘦削,凹陷的双颊上生着短须,他的发髻有些歪斜,几缕额前,鬓角,后脑的乱发,随着迎面吹拂的海风飘拂。他的眼睛,隐藏在凸出眉骨的阴影下,闪烁着光,如同一只盘旋于空,俯瞰大地,在草丛中搜寻猎物果腹的老鹰的眼睛。

猎物已出现了。

背后,房门推开。

“左馬助さん、私たちは彼を見つけ。”

苍老的声音,是谢和。

找到了。

“锃——”

平冢左马助手臂运动,将刀抽出刀鞘,银色寒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划破面前,虚无的青年身影。

利落,果断,一击。

他重新将刀收起。转身,迈步,身后门口,站立的老人就是谢和,那个刺青的赌徒也跟在后面。他可以看清那赌徒胸膛上,延伸到肩膀,纹着两条墨龙。

“彼を見つけ?”

反问。

“はい。”

谢和点头。

找到了,出云介。

“行い!”

命令,他行过房门。将所有回忆,遐想都暂时抛在脑后。一双眼睛闪烁的怒火光芒,燃烧着,又克制着。现在开始行动了。

终于。

出云介!

“出云介君,此退屈非常呐。”

行走在街道上,此时正午,行人不多。泉藏人单手提着方才不知从那家店铺买的什么东西,左顾右盼,懒懒散散地行走,说的话还是半生不熟的汉语,“元念您邀出行终于,仅苦力作今?”

“你要么说国语,要么就闭嘴。”走在前面的泷川俊秀,手中同样拎着包袱,对他冷冷地回答,“国語を話すか、黙ってください!”

“知道,知道。”

他口中应承,却依旧在说汉语。泉藏人瞧了瞧手里的包袱,掂量一下,“您何物买?完全混乱,并且至极沉重。”

“礼物。”

“礼物?送何人?送您婚约妻,红叶小姐?”泉藏人很八卦地一挑眉,欠揍地笑着,“或者,送彼女之家人?以前数日,您时常前往拜访。有言,你们结婚即将?此礼金为?聘礼?”

“对……”

泷川俊秀很不耐烦地如实回答,“我们是要结婚了。”

“おめでとう。”揶揄的语气,“哦诶,大浦君尚未知。待我们返见,必定他们告知向,您饗宴,勿忘我们友人邀请。何时?何处?”

“京洛……”

“京洛,哈,所以您必要多一份请帖发放——”

“藏人,安静点好吗?”

俊秀终于再也忍受不住他的喋喋不休,语带讥讽,转身,打断他的话,“这几天你已经快把我烦死了!让我清静一些。”

“慢些说话,出云介君。”

泉藏人好像并不在意对方的恼怒,依旧笑嘻嘻的,或许是因为没听懂吧,“您我嫌弃迷惑?必然如此,不然,大浦君我指派跟随您何?仅仅念催促,早日启程。不过,今时急不必,是否?您京洛往结婚必然。少前胜少迟,是否?何时离?”

“不知道!”

俊秀决定不再理会这人,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背后,暂时倒真是安静了下来。

他好像真生气了?

背后,泉藏人看着他的背影,被冷淡对待,心中也难免不平,当然忽略了自己先撩者贱。只是想,虽然之前也时常骚扰,但还没见过他这样回应自己。似乎是真的生气了,被烦得忍不下去?还是……另有缘故?

啊,对。

泉藏人想到了什么,嘴角一扬,笑意更盛。

“出云介君。我知道,您早上彼事件烦恼依旧。”他说,“ごめんなさい、我与同彼明国友达真剑稽古应当不。”

背影微微转头,但还是没回他的话。但泉藏人知道,自己猜对了。

“冗谈而已。我分寸把握必然,何彼伤到?我冗谈います。”

泉藏人想了想,继续说,继续笑着,“ごめん、她,彼否,彼女是。不然在当日,不会穿着女中如同,但是,我她男子着装更加习惯。您何念,出云介君?彼明国女,更佳男子装,更佳女子装?”

“跟你有什么关系?”

冷冷地回答,比刚才还要冰冷,“唐青鸾是我的朋友,你不要再去烦别人。”

“わかった、わかった。”

他装模作样地摆摆手,瞥了泷川俊秀一眼,不怀好意地笑,唯恐天下不乱,“只是,出云介君。您结婚在即,我扫兴话语言谈不愿。但,唐君,或唐小姐,不论如何称呼。您察觉您此位友达是否,同您婚约妻暧昧关系?她们先前共处是否,久米赤岛?”

“……”

“当日,您婚约妻为她更衣之时,她颜面绯红呐。多心我或许,但个人想法仅。一女做男子装,呃……始终……些许,疑わしい。”

冷笑,“我差别否,我的相识友达一些同类别人,极正常觉得。但,毕竟您婚约妻涉及。情侣之间有秘密不该,言语,应该对方说明相互。我,您的同僚友达作为,必要为您思出,出云介君,今此我的责任是。”

脚步停下。再次转身,看着他的目光,真是冰到了极点。

泉藏人知道诡计得逞,自己又一次把对方惹到了。

“你现在的责任是闭嘴,泉藏人。”

泷川俊秀望着他,压抑着心里的火气,“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认为是对我,我的未婚妻,以及我的朋友的污蔑。我可以为此向你提出决斗,你想真剑用真剑稽古试合,我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俊秀将右手的礼物换到左手,右手指向腰间佩的刀,对他示意。

“冗谈,仲间,冗谈而已。”

他依然笑着,口中示弱。虽然听不太懂对方的话,但动作意思却明了于心。

泉藏人的右手却也同样伸向刀柄。决斗,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句话?今天上午,希图和明国小子决斗不成。那么,眼前的出云介,自然就是更好的选择。这连日烦闷,不来一场论生死的决斗,又怎能化解?

决斗,那样自己就一点都不无聊了。

哈。

他的意志想法,反映在那双挑衅的眼中。泷川俊秀自然也能够感受到,因而这次没再不予理会继续行路,而是朝着他,又迈进一步,右手,离腰间的刀更进一步。俊秀知道这样做是正中对方下怀,但也确实,觉得眼前这讨厌的烦人精确实是欠了点收拾教训。

就这样,对峙着。

再进一步。

泉藏人的笑更狂妄了。

泷川俊秀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气,知道自己该更加理智一些。但是,那希图将对方脸上的笑抹去的念头,更加浓烈,愈来愈浓,愈来愈强盛……

再进一步。

手,更加接近刀柄。

应该克制住。

“藏人,不是什么事都能开玩笑。”俊秀的手放下,开口,语气平静,“别总是这样四处挑衅。对你以后不会有好处的。”

“呐,出云介君。”

泉藏人也放下攻势,脸上的笑消失,被失落的语气取代,叹气,“同您平户相处数日,退屈万分确实。要么旅舍滞在时间无驮,要么被您苦力作。些许喧哗试合机会有无,本当退屈しています。”

“知足吧。”

泷川俊秀微笑,感觉面前这人,不过只是一个幼稚的青少年而已,口中说的话,自己又何必介怀,“还觉得无聊呢,至少——”

话语声顿然止住。他看见,在泉藏人身后,从街巷的某一处角落,出现一个人,手中提着陶罐,朝这边跑过来。赤着脚,赤着上身,只穿了条短裤,裤脚摞到小腿,像一个水手。相貌很陌生,不是自己认识的。

水手的脚步飞快,手中提着的陶罐晃荡着,一路洒着,不知是什么。

接近了。

“避ける!”

出声警告的同时,他伸手,将面前的泉藏人推到一旁,同时自己也向另一边退去。手臂伸出,挡在眼睛前方。

不明其意的泉藏人楞了一下,转身,只见迅速接近的来人。手本能地伸向腰间的刀。

“哗——”

水手接近,扬起手中的陶罐,脚步并未停下。陶罐一挥,其中的水便淋到两人的身上。泉藏人没能及时躲开,一下被从上到下淋得遍体湿透。

泷川俊秀未知这其中液体是否有毒,或易燃,自己的衣袖也被顺势甩上了几滴。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看见,那其中还带着污垢,带着残渣。那是虾蟹的甲壳,夹杂着饭粒和青菜,似乎只是残羹剩饭的泔水。

“なんてこったい!”

泉藏人遭受这突然袭击,伸手挥刀,然而眼睛已经被迷住了,胡乱挥动,什么也没砍到。他将手中的包裹丢到一边,擦拭着双眼,口中恼怒地叫喊着。

街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眼见此景,都愣在原地。

泷川俊秀试图阻拦那个袭击的水手,但来人灵巧地躲过他,向远处跑了三四丈,而后停下,转身。

“何方?”

泉藏人一把抹去污渍,面对水手。脸上眉头紧皱,牙关紧要,五官纠结在一起,汤水从他的发沿滴落,他的脸上还沾着饭粒,衣服上还残留着虾须蟹爪,周身湿透了,散发着浓浓的腥气。令他愤怒的面孔显得更加可怖,也有几分滑稽。

“叫花子去吃吧,贱人王红叶的姘头!”

水手站在远处,指着他们两人,用粗俗的汉语大声叫喊,“这就是同谢和老爷作对的下场,早晚也让那婆娘淋成落汤鸡!”

“他妈的!”

泉藏人对他大叫,用汉语回敬,这一句说得非常标准,或许这就是他学的第一句汉语。但眼见他现在浑身淋上恶心泔水的样子,这脏话骂得也毫无威慑力。他手中握刀,迈开脚步,不假思索便朝那水手追去,“くそ——!来て死ぬ!”

跑动起来如同一阵风,掠过泷川俊秀身边,留下浓浓的腥气。

“いけません!”

泷川俊秀试图阻止,但却没能拦住他,眼见他朝那水手,挥着刀跑去。而水手见他接近,也灵巧地转身飞奔溜走。俊秀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站在原地,开口低声骂道,“悩み……”

犹豫片刻,他也只得迅速跟随上去。

在街道上跑动,手扶着腰间的刀。泷川俊秀见那面前的两人始终相隔一段距离,那水手并不比泉藏人跑得快,也不比他跑得慢,时而回头张望,稍稍拉开些距离便放慢脚步,被追近了就加快脚步,引得身后人始终在追赶。

陷阱啊,很明显这是个陷阱。

泷川俊秀心想,愣头青,兵书都白读了,这么轻易就被激怒,被对方引上钩。

“藏人、追いかけるやめろ!”

面前的人,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双脚的草鞋底还潮湿着,在细沙平铺的街道上留下一道脚印足迹。腥咸的油水,同样从衣角滴落在地上,形成一连串的潮湿痕迹,油油的,很肮脏。

泷川俊秀眉头紧皱,内心矛盾。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放弃追逐,避免自己踏入陷阱,那才是最佳选择。但是看着泉藏人的背影,始终,还是选择继续跟随,面对未知的危险。虽然面前的人十分招人厌恶,但始终也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少年。是自己的同僚,自己的朋友……勉强算,同行的人。自己总得担负责任,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理。

“馬鹿!”

跑动着,他又暗骂一句。不知是在骂眼前不顾一切,对危险一无所知的的泉藏人。还是在骂明知有危险,却不理智抉择的自己。

白痴。

“唐小姐,该用午餐了。”

“终于!呼——”

“您看起来松了口气的样子。我的课程对您来说还是有点枯燥?”

“啊,没有没有。我只是饿了而已。”

“好吧。如果您对我有什么意见或想法,完全可以言明,我会努力改进。”

“就让我安心吃口饭吧。”这句话是低声说出的,随后补上一句加以掩饰,“您今天中午也在这里吃,康答女士?”

“是的。从这里到住所来回太远,我决定以后午饭就和您一起吃了。也不会耽误下午的日语学习开展。”

“……吃完饭能让我先睡个午觉吗?”

“当然,唐小姐。我不会打扰您休息的。”

“您在这就已经是打扰了。”

又是低声说的,又补上一句。语气夸张地有点造作,“今天中午有什么菜啊?嗯,我看看,哇,有螃蟹,还有海虾。您的呢,嗯,很多蔬菜呢,哦,对,您是食素的。哎,康答女士,这黏糊糊的酱是什么啊?”

“咖喱,这是我家乡,天竺南方的一种调味料。拌炖菜和米饭很不错的。我比较喜欢吃,恰巧从天竺来的佛郎机商船有香料,所以就买了一些。在这里买很贵,比家乡贵很多。”

“咖喱,康答女士,咖喱用日语怎么说?”

“日语中没有这个词,汉语中也没有,就叫‘咖喱’。这是个外来的词汇,是我的母语,泰米尔语中的称呼。”

“外来词……这样哦。”

“因为本来就只有天竺才有咖喱。”

“我懂了,能尝一口吗?”

“当然可以。”

“呃,好辣。”

“是的,因为除了惯用香料外,我还加了些红叶小姐的辣椒。”

“对……我知道她船上有那种东西。”转移话题,“那,康答女士,虾和蟹,用日语怎么说呢?”

“‘虾’是‘えび’,写起来就是汉字‘蝦’,其中在海地爬行的龙虾一类,常称呼为‘海老’,读起来是一样的。”

“是因为弓着背,长着须,所以叫‘海老’?嗯,我想起来我们那,有一个童谣谜语就是说虾的……扯远了,那螃蟹呢?”

“かに。”

“嗯,发音和‘咖喱’有点像呢。它有什么别称?”

“就我所知,似乎没有。”

“好吧。螃蟹,かに……嗯……”

(它是螃蟹,快说,它是螃蟹)

嗯?

(前两个字说汉语,后两个字说日语)

(快说,快!)

“……它是かに。”

不知为何要这样讲,青鸾只是跟随自己脑海中的声音,望着面前的螃蟹,开口。它的确是螃蟹,的确念“かに”,但自己为何要这样讲一遍?

“的确怎样,唐小姐?”

“啊?”

“たしかに,这个词的意思是‘的确如此’。”

“哦,没什么……”

(哈哈)

(挺冷的笑话)

自己刚才干嘛要那样说?怎么人家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呢?

明明是盛夏六月,但青鸾感觉到一阵寒意凉凉,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虽然仅仅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消逝,不留痕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因而她也没再往心里去,就像先前对待所有的那些自言自语一样忽略。像先前对待那些令人烦心的话语一样忽略。

学日语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たしかに。的确如此。

只要不分神去想其他,学日语,和日语老师一起吃午饭,也是挺有意思的。

忽略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嘿,康答女士,让我舀一勺咖喱好吗?”

“当然可以。”

“谢啦,那么……嗯,看,浇在蟹肉上,哈,咖喱蟹。咖喱かに!”

真是挺冷的笑话。

“……对,我知道暹罗的确有这道菜,但不是这样做的。不管怎样,您还是用午餐吧,唐小姐。海鲜若是凉了,吃下去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

现在的处境不佳。

泷川俊秀跟随着泉藏人和那个故意挑衅的水手,行过四五条街道,街上,此时已不见行人踪迹,这是很反常的,白天,即便是在正午,也不该没有行人。

这条街道并不宽敞,两边房屋高耸,门户紧闭,这也实在反常。

“藏人!すぐにやめて!”

只是眼前,已不见人的踪迹了,沾油的脚印也消失了,唯有滴落在地面上的点点污渍,昭示路线。

他应该返回,应该立刻停下,这是一个陷阱,很明显。但是泉藏人已经踏入其中,泷川俊秀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做最理智的选择。只能跟随。

油渍拐了一个弯,转入两栋楼屋间的小巷中。

他跟随着,跑入。

小巷很长,但并不阴暗,头顶的阳光直照期间,他的脚下,短短的一团阴影。额头已伸出汗水,因为炎热天气,因为运动,更因为时刻的警惕和紧绷的神经。

终于,他追上了,看见了面前那年轻人的背影。

“泉藏人!”

他叫喊,但对方没有回应。站立在原地,没有转身,没有回应他。

再接近,终于看见了。

别人。

对面的去路被封锁。站在泉藏人,和自己面前的,方才那个水手。而站在水手身边的,是一个独臂男子。

甫一见面,泷川俊秀就感觉到,自己被锁定了。他陡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感觉到,在对面,那如同一堵墙般挡住去路的独臂男子,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目光锐利,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那闪光的意思,他很明确。那是只有面对仇敌,面对有深仇大恨之人的时候,才会显现出的。

他并不认识那个男人。

不……其实还是知道一些的。独臂,这特征很明显,决不至于同他人混淆。眼前这人,王红叶曾对自己提到过的,是当时跟随奉行官一同出席的那人,名叫,平冢左马助。

但也只知道名字。

这个名字,对自己同样陌生。

但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面前这陌生的独臂男人,平冢左马助,是一个剑术高手,是一个强劲的敌人。那锐利目光盯着自己,自己已被捕获,已成为猎物。

“出云介君,您跟随前来仍然。”

面前,背对自己,一动不动的泉藏人开口,身上还是浓浓的腥味,衣服上还带着污渍,乱发间还夹杂着米粒和虾蟹残肢,一滴滴油污,还沿着衣角滴落地面。他口中说的,依旧是很烂的汉语,语气镇定,带着嘲讽的意味,“我失望非常,方今陷阱如此。我相关并非,此乃为您而备。”

背后,响起脚步声。泷川俊秀向后方瞥去一眼,同时警惕左马助的行动。

背后,从巷口,转来数人,渐渐走近。手中持着棍棒,长矛,为首的那个,握着一柄刀,上衣敞开,胸膛上两条墨龙盘绕,怒目圆睁,张开血盆大口,脚爪如同匕首般锋利。

其余数人,或者光着膀子,或者袖子捋起,皮肤上也都可见文身。都是赌徒。

退路也被封锁了。

他朝那领头的刺青男人怒视一眼,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继续,一步一步地,接近。

现在,他和泉藏人确实落入了陷阱,一个为他而设的陷阱。

泷川俊秀又望向平冢左马助,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依然观察着他,他始终逃不过那目光的追捕。

别无选择了,他将手伸向腰间的刀。希望再向前进已是妄想,面前去路不知通向何处,能不能过得左马助还尚未可知。自己,和泉藏人,唯有选择向来路后撤,突破那赌徒的封锁。这是最佳做法。

由泉藏人负责突围,自己则殿后,抵挡平冢左马助的攻击。

“泉、私の指示に従って。”

他左顾右盼,观察两面敌人。靠近同伴,低声吩咐,左手扶握刀鞘,拇指将刀推出几分,右手握住刀柄,蓄势待发,“周りに回し、私はこれに対処し——”

“否否否。”

泉藏人打断他的话,摇摇头,语气似乎还是很轻松,好像根本没意识到,或者根本没将现在的严峻处境放在心上,还在说汉语,“出云介君。我的想法,我片腕君决斗与同。”

“你疯啦王八蛋!”

俊秀低声怒吼,这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彼が誰であるか知って?良い剣者です!”

“たしかに。”

日语,的确如此,“平塚左馬助?”

独臂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他唐青鸾决斗与同曾经,素早拔刀是否?见识希望。”汉语,而后又是日语,高声地,不屑一顾地叫喊着宣战,“その林崎より速?”

对面,平冢左马助听到这句话,一向稳立,岿然不动的身姿轻微晃动了一下,望向泷川俊秀的眼睛,似乎失神了,然而只是一瞬。

俊秀捕捉到了这个细节,泉藏人自然也捕捉到了。

“似乎不如。”

带着笑意地,泉藏人将刀收入刀鞘,迈步。

“藏人!”

“大丈夫,出云介君。”一边迈步,他一边开口,语气依然轻松,但也带了份稳重,带了份认真,“今终退屈不再。”

现在终于不那么无聊了。

泷川俊秀眼睁睁地看着他朝对方走去,无数劝阻的话,此时也无法说出口。只见对面,平冢左马助也同样迈步,朝前走了几步便停下来,等待。

那个水手,始作俑者,已经转身跑开。

他觉得自己此时已无力掌控局面。

望向背后,封锁退路的赌徒们,也站定不动。

他再望向身前,泉藏人离对手越来越近了,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泷川俊秀的手已经握住刀柄,但始终,无法将刀抽出。

现在,泉藏人选择要单独和平冢左马助决斗。

搞什么鬼!

越来越近了。

泉藏人冷笑着,看着面前渐渐接近的敌人。他脚步稳重,不急不慢,一点点接近对手,而对手则依然立在原地不动,甚至连那只仅存的左手都还垂立在体侧,不曾抽刀。

自己一点点接近了。

他将手伸向刀柄,一双眼睛,始终不离对面。而对面的平冢左马助,也同样盯着他的动作。两人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他感觉自己被那目光压迫住了,就像面对猛禽的猎物,野兔,野鼠一般,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但是要知道,即便是兔子,老鼠,也是可以在千钧一发之际猛起反抗的。

“念流、泉藏人。よろしく!”

他叫喊,狂妄地行礼宣告,然而左马助依旧没有反应。

何必要知道流派呢?自己已知,对方是一个挥刀动作很快的对手就足够了。必然是这样的,因为独臂持刀,不如双手有力,持久不利,故而更重视速度。重视快速攻击。

再快,又能有多快?

泉藏人笑着,一口尖利的白牙,森森可怖,笑如寒冰一般。

自己修行的念流,主打的是后发先至。然而在这里并不适用,现在,双方要比拼的是速度,快速抽刀,挥斩,一刀决定胜负。

自己的刀仍然留在刀鞘之中,没关系。自己不过是在等待抽刀的时机。

等什么啊?

难道自己真的被那双眼睛控制住了?自己一步步接近,对方却始终没有抽刀的意思,难道要在最后一刻才出鞘?自己又何必跟注?自己又不是真疯了。先把刀抽出来就是先快一步攻击,这个道理是很浅显的。

泉藏人想着,手伸向刀柄,握住。

动作停滞。

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长年的剑术练习早已令他具备这种本能感知危险的能力。他隐隐觉得,自己只要一做出抽刀的动作,就会遭遇对方的攻击。

可是,现在双方还相距三丈距离。此时抽刀,对方不会有能力突然快攻的,距离太远,没人能有那个速度。

并且,对方始终,左手还垂在体侧,不曾有什么反应。

停下。

泉藏人想着,在距离平冢左马助三丈的距离停下。侧立面对,右手握住刀柄,左手拇指推动刀出鞘数分。一双眼睛,依旧盯着,警惕地观察对面人的一举一动。与那目光对视。

对面,依旧没有表示。

这个距离很安全。

他想,这个距离,自己将刀抽出,很安全。抽刀,就是快了一步。

但是对方为何还没有做任何反应?

正常的剑术对决,双方应当早已预先将刀握在手中才是。

什么情况?

他迎对那锐利的目光,只觉得那目光中潜伏了自己未知的危险,迎对那佩在身体右侧,未有动静的刀,只觉得那鞘中收纳着致命的一击。泉藏人感觉心乱,感觉动摇,被对方那目光,被那静立的身姿,被那收纳的武器控制着心思。本能的恐惧,令他无法动弹。

抽刀啊,自己。

泉藏人想着,对自己命令,脸上的冷笑,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抽刀啊,这么简单的动作,自己何必犹豫,何必迟疑?心意不定,此是对敌大忌!稳重点!

放轻松。

他想,放轻松。看着面前的平冢左马助,心想或许一切都只是故弄玄虚,故意勾起自己的恐慌心理而已。

不论如何,抽刀,就现在。

别再想那么多了!

他伸手,将刀,缓缓地,有条不紊地,将诸多杂念抛在脑后。也许所有的担心和警惕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也许,不过只是因为先前被泼了一身的油腥泔水,现在被这久久不散的腥气弄得头晕而已。

油腥。

他慢慢抽刀,心思集中,专注在对手身上。对面,平冢左马助依旧不做行动。

只有锐利目光,始终观察。

泉藏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发间,还残留了一点油滴,此时顺着发丝,滴落下来,落在额角,令他眼皮微微抖动,心思微微分散。7K妏敩

只是短暂一瞬而已。

短暂一瞬。

平冢左马助行动了!

他眼见对面的人,弯腰下沉,双脚迈动,迅速地向自己跑过来,视野之中,一道如同闪电的模糊身影。很快,太快了,这进攻的脚步。转眼就到了面前!

只是一瞬。

他的刀还未完全离开刀鞘。泉藏人手臂发力,迅速地抽刀而出。接下来,顺势举起,接下来,该是调整刀势,双手握刀,迎头劈下。正好一击!

该是如此的。

面前,平冢左马助按在刀柄上的左臂,挥动。

一道弧光,银色的,冰凉的,划过空中。

自下而上。

泉藏人的手还停留在空中,刀势还未调整好,双手还未握住刀柄,便觉得手臂轻松了,手臂上,原本该有的,刀的重量消失了。

金属落地的声音,啷当一声,有些沉重。

他眼角的余光,望见落在地上的,是自己的打刀。

刀柄上,还连带着,那紧紧握着的——

泉藏人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腥味。不是油腥,是血腥味。

什么液体,殷红的,洒落在自己的手臂上,脸上,肩膀上,身上。

手腕处的疼痛随之而来。

“危うい!”

背后,是出云介,泷川俊秀的声音,感觉很遥远。

而面前的,是平冢左马助,独臂的左手,握着长长的打刀,刀刃上覆盖鲜血。平冢左马助看着自己,面无表情,目光依旧锐利,但已越过自己,望向身后。

泉藏人知晓胜负已分。自己已不再是对方眼中寻觅的猎物了,已被捕获,即将被宰杀,被吞食,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了。

たしかに。

无聊的生活,其实也不是坏事。至少还活着呢。

的确如此。

他想着,然后看见面前的人,手臂挥动,又一道银色弧光横着在自己面前,从右向左划过。

而后,他又闻到一阵浓浓的腥味,脖颈处微微作痛,红色的液体从那里喷涌而出,溅在面前人的脸上,然而那双眼睛并未因此而眨动过,合上过。始终睁着,始终锐利,始终闪烁着光芒。

他感觉眼前的面孔变得模糊了。

此时正午,太阳垂直照入巷中,光线本该很好的,本不该渐渐黯淡的。他感觉双膝发软,无力支撑身体,于是便跪下去了,倒向一旁。

抽动着,抖动着,而后,渐渐,不再有任何动静。

“藏人!”

泷川俊秀握紧拳头,咬着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从刚才泉藏人抽刀时,他便已察觉到不妥之处,但为免干扰,始终不得提醒。如今,再多提醒也无用。

年轻的同伴,如今,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始终未能尽到职责,未能看顾好自己的同伴。只能眼睁睁旁观,什么都做不了。

他望向,站立在倒下的泉藏人身边的独臂男人,目光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平冢左马助站在那里。低头看了倒在地上的,泉藏人的尸体,面无表情,不曾开口。而后,也抬起头,望向他。

刀,一振,抖落血迹,而后,随意地在裤脚边擦拭,穿着黑色的袴服,或许就是便于掩盖痕迹。擦拭之后,转刀收回鞘中。动作灵巧,并不因为没有手扶握刀鞘调整角度,而有任何不顺之处。

平冢左马助手臂垂落,迈步,朝他走近。一双眼睛,盯着他。如同一只鹰,锁定了一个新的猎物。

泷川俊秀侧身而立,伸手,握住刀柄。

对面的人,走近。

一步,再一步,再一步。很慢,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在一点点缩短。

泷川俊秀感觉很紧张,呼吸沉重。看对面的人,脸上还流着血,但表情始终没有变化,始终没有受干扰。脖颈上,衣衫上,手臂上,同样,沾满了殷红的血迹。

同伴的血。

他努力地调整呼吸,试图集中注意力。

面前,同伴的尸体仍然倒伏在地上,那把出鞘后还未来得及挥动的打刀,刀柄上还连着一截断肢。

专注,专注,此时自己必须专注。

泷川俊秀深深地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迎着平冢左马助。

他听见背后也传来脚步声。

专注。

他知道,自己现在被包围了。

面对,眼前可将人一击杀败的强敌。背后,则是靠近的众多兵卒。

合理的选择,是转身撤退。但是,此时已没有人在自己背后防备强敌的进攻了。

自己现在独自一人。

能做什么?

对峙。

只能对峙。

只能正面战斗。

他又一次深吸口气,更加专注的看着面前,走近的平冢左马助。

独臂垂立,右边肩膀的衣袖打结,随着步伐摇晃着。右侧佩着的打刀也同样如此。

泷川俊秀的手握住刀柄,紧紧握住,俯身下沉,目光盯着对面的人,自己的眼中,同样也闪烁着光。

对面,锐利双眼始终不曾游移。脚步停下了。

泷川俊秀慢慢地,一边缓慢地抽刀,一边耳听着背后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一边观察面前平冢左马助的动作。

看见,那左臂的肌肉绷紧了。

每时每刻,随时,都有可能像刚才一样,快速靠近,而后抽刀出鞘,不做多余的调整便自下而上一击挥砍。

必须,必须专注,必须以全部心意,专注于面前,时刻保持警惕,预备不知何时会突然而至的致命进攻。

专注。

“阴流、滝川出雲介!”他开口,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

阴流,主打以多变灵巧的动作,出敌不意取胜。当然,速度也要快,要很快,那是最基本的要求,既快且准。而究其本意,必须心意澄澈,必须专注。

自己,必须要专注。

专注。

泷川俊秀,望着面前静立着,蓄势待发,不知何时会进攻的平冢左马助。专注地盯着那双眼睛,与之对视。

专注,那锐利目光,闪烁光芒。

专注……做不到。

“阴流、滝川出雲介。”

他再次介绍自己,而后,将手中的刀收入鞘中,直立起身体,放下防御姿态。双手缓缓伸向空中,远离腰间的佩刀,“私は降伏します。”

投降。

他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已到背后。他感觉到有人按住自己的肩膀,有人将自己的胁差和打刀从腰间解下收走。泷川俊秀一言不发,只是仍然在与面前人对视。

对面,相隔三丈远的距离。平冢左马助,左臂放松,垂立于体侧。面无表情。那一对隐没在眉骨阴影下的锐利双眼,其中光芒略微黯淡,但并未完全消失,依旧若有若无地在跳动,在闪烁。

泷川俊秀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接着,他感觉头部一侧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便意识模糊,昏了过去。

私たちはけっこんします。

私,我。私たちは,我们。けっこん,結婚,结婚。します,表示即将,将来。

我们即将结婚。

……能让我先安心睡个午觉吗?日语课还没开始呢。

他们即将结婚。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王红叶即将结婚。

它系かに。那又怎样,现在可否闭嘴?

唐青鸾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卧室和小客厅之间的纸板门是合起的,玛尼伽·康答在客厅里,的确是安安静静。可她还是没办法休息。

在想事情。

结婚……嗯。想起上坟时,两人在墓前的样子,想起这几日,王红叶不见踪影,俊秀也时常外出。再想起今天早晨,俊秀神神秘秘的计划,对自己保留的秘密。一切联系起来,如今又得到了确切的回答,自己还有什么可疑惑的呢?

回想,面对爱人时,王红叶不寻常的姿态,脸颊微红的小动作。那模样,是从来不曾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

结婚,理所应当的结果,两情相悦的必然。他们难道本不就是非常般配的一对吗?

“唉。”

青鸾轻轻地叹气,虽说理所因当,虽说早已有心理准备,虽说现实清清楚楚。虽然她很明确自己与这毫无关联,也很明确那人对自己从没有什么暧昧游移,同样也很明确如今所见的,并非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但依旧,内心中,有点失落,有点迷茫。

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的确如此。

“和我没什么关系,对不对?”她望着天花板,低声地喃喃自语,“若是自作多情,结果自讨没趣,总是自作自受,还是算了吧。本来嘛,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倒也不是一点都没。

俊秀暂时对她隐瞒这个消息,不直言相告,并没有什么恶意。青鸾想,他都说了,打算以后再讲明,难道不是吗?如此正式,一定是很看重这件事情,很看重自己和他的关系。若是说了,会希望自己有什么反应呢?自己到时候又应当是什么反应呢?

当然会希望自己高兴,希望自己庆贺,希望自己能够给予祝福,以朋友的身份。难道自己没有被像朋友一样对待?

是朋友的。

这让现实更复杂了,让自己的想法更复杂了。

自己究竟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嘛。”青鸾自言自语,翘着腿晃晃荡荡,故作轻松,否定自己的胡思乱想,“就以平常的心态去对待就是了,现实本来不也该是如此的吗?别多想,别乱想,撑过这一关就万事大吉。反正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嗯,也不快,一两个月,但始终还是要离开的。或许以后也不会再见,不会再来日本,不会再见到俊秀,也不会再见到她……尤其是她,最好再也别见到她了。”

因为很多很多方面的原因。再也不见,对双方都是最好的。

然而……

“嗯,如果俊秀发喜帖给我,让我去参加婚礼怎么办?”

青鸾想到这个问题,背上一阵恶寒,毛骨悚然,“呃……应该不会有这种展开的吧?”

应该吧?

这也太俗了。什么烂俗小说中的烂俗情节?

(角色想法,不代表作者想法)

(呃……在此郑重声明:本人不同意她的文学观点)

她感觉脊背上传来更加强烈的寒意。最近总是这样,不知为什么。

“算了,不必担心这个。”

摇摇头,打消无妄之念,“她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做的嘛。她知道我的心思,肯定会帮我想个办法推托掉的。”

唉,自己这是把希望寄托在什么上面了?

“随便啦……”

青鸾说着,伸手,拾起身边的太刀,仰卧着,借着光线观察,“我还是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了吧。这刀,唉,又多了一道伤。”

三日前,在和谈会上,格挡平冢左马助的剑势,留下的痕迹。刀鞘上,靠近末端的位置,一道深深的裂痕,劈得很深,仔细看,可以看见其下金属,在黑暗的缝隙中闪烁光芒。刀刃寒光依旧,但,已黯淡了许多。手中的刀,已添上了锈渍,已变得斑驳。

“该好好保管的。”

她小声地说着,“也许的确应该交给俊秀了。其实在这要买到刀剑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对武器实际上也并不是很苛求。一直用着这柄太刀,出于习惯,以及出于纪念而已。是该物归原主了,至少,俊秀一定会比我更好地保管它。”

人家的确比你更加合适。

本就是人家的。

“等他回来,我就这样对他说吧。”

青鸾觉得,自己是无法摆脱掉那些奇怪遐想的。索性置之不理,任由内心沉浸于失落与迷茫之中。没关系,这很快就能结束了,自己不是已经可以看见尽头了吗?

她即将结婚。

的确如此,与我无关。

“咔——”

玄关响起的声音,并不是敲门声,而是直接将门推开,门框撞击的声音。唐青鸾从遐想中回过神,坐起来。

“マニカ。”

熟悉的声音,她的声音。冰冷到了极致,即便在过去也从未听过这样的。マニカ,玛尼伽,康答女士的名字?康答女士是外国人,写外语名字时,多用片假名。

“紅葉様、どうしたの?”

玛尼伽·康答回话,依旧平静的语气。

“私はあなたと話し合う状況が。”

“話してください。”

纸板门相隔,唐青鸾只能够听见两人的对话,日语,可自己还不没学到句子那里呀。五音图都还没学完。

青鸾想着,准备起身推门,去询问。去探知王红叶的来意。

不会真是来发请帖的吧?

“ちょっと前……唐青鵉はここに?”

语句听不懂。但其中的犹豫,犹豫之后的低声,却向青鸾转达了一丝信息,尤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推门的手,动作停住。

ここに,意思是“这里”,这个词,康答女士介绍过,还没忘。

她问我是否在这里?为什么?

“寝ています。”

玛尼伽·康答回答的声音也低了一点。

为什么神秘兮兮的?

青鸾静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恐发出响声让客厅中的两人发觉自己正在偷听这件事。虽然对日语还一知半解,但她想继续听下去,也许能够从中提取出什么关键信息。

“従う。”

两人脚步走动的声音,而后又是“咔”的一声,这次较轻一些,玄关门又合上。

一片寂静。

青鸾在卧室内等待了一会,而后,明白两人确实是已经离开了。确信无疑,她伸手,将隔开客厅和卧室的纸板门推开。室内果然一个人都没有。小矮桌上堆积着课本和练习纸,两人都已不见踪影。

她望向门扉。心中疑惑,王红叶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不能让自己知道?甚至,用日语也不保险,要去外面对康答女士说明呢?

大概不是来发请帖的。

……

都这时候了还在想自己那一亩三分的破事呢。

估摸着是一些船队里的情况吧。可干嘛如此回避自己?先前开会,不是都一直带着的吗,也不见如何避讳?难道过去只是让自己看些表面功夫,那些真正的机密,绝对不能对自己透露?

这个理由更加可靠,毕竟,两人的立场是不同的。

烦心事,但现实的确如此。

唐青鸾站在屋内,等待。心想等也白等,不如冒险走出去,找机会听上一两句,或许没什么用,或许听不懂,但至少能够缓解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万一真听到什么……先记下来,日后回去也许会有用,也许必须要汇报,再说吧。

打定主意,便开始行动。

唐青鸾走向玄关,伸手握住门框,轻轻地,慢慢地推——

推不动。

她又加上几分力,门依旧没有开,更糟糕的是,并非纹丝不动,还能晃一晃,说明门是被从外面锁上了。

真够小心的啊,王红叶。

青鸾放弃了,走回自己的卧室,将卧室门合上。躺下,面朝里,装睡。心中还在怀疑,还在好奇,究竟她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够让自己知道?

想知道吗?

自己真的想知道吗?

(王红叶和玛尼伽·康答交流,说的自然是听不懂的日语)

(虽然是有学习的,但五十音还没学全吧。字词语句也只懂一些日常用语,就算偷听,也听不懂什么)

(不过,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直接翻译成汉语)

(那样我也能偷懒)

(所以,你想不想知道呢?)

青鸾感觉这室内反常的冷冰冰的,温度似乎下降。本该是六月炎热,自己却觉得很冷。是开空调了吗?

“算了吧。”

她扯过薄毯,盖在身上,夏天也要注意避免着凉,“肯定又是那些无聊的事情,运货送货,航行禁令,未来安排之类的。开会时总会说的事情,她开会时可无聊了。”

(现在在说的可不是无聊的事情,是和情节密切相关的内容。你确定你不想知道?)

“我还是认真睡午觉吧,下午还要继续学习。”

(……心真大)

(你不想知道,我只能翻译给别的想知道的人听了)

“闭嘴,让我睡觉!”

(好吧好吧)

(算了,我还是干脆跳过。也是一种偷懒的方式)

“嗒——”

玄关的门打开了。

青鸾转身,再次坐起。屋内,有人走动,是谁,是玛尼伽·康答,还是她?

走动声停了一会,而后又响起。又一次“嗒”的一声,门再次合上。

室内又安静了。

青鸾等待了一会,再没有人走进走出。于是她又一次推开卧室的门。

客厅里依旧空无一人。

矮桌上,堆积着纸张,其中一张纸压在砚台底下,看起来很显眼。

她走过去,拿起纸。上面写了字。

唐小姐:

下午有事,学习暂停,明日继续。

ごめんなさい。这句话的意思是“非常抱歉”,您可以对照五音图试着读一下,注意“めん”要连在一起。

玛尼伽·康答

另:今天作业,将上午学习的六到八行,平假与片假,各抄写五遍。明天早晨听写。

留了张字条,就这样。

青鸾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朝玄关走去,再次伸手推门,这次推开了。她向外望去,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抱着尝试的想法。她走到隔壁房间门前,伸手敲门。

没有回应。屋里没有人,俊秀没回来,泉藏人也没回来。

扫兴。

她返回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

她的好奇心又一次浮现。玛尼伽·康答去哪里了呢,做什么去了呢?大概是和王红叶刚才的来访有关吧,大概是工作,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呢?这几日都不曾离开过,如今却只给自己留下字条。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她又有点想知道了。

(玩我呢?机会只有一次,回去继续睡你的午觉去)

唐青鸾又感觉到一阵冷颤。将手中的字条放回原位。到卧室里,盖上毯子,继续睡觉,试图放空心思。下午不用学习,正好可以多睡一会。

失眠,难以抑制遐想和猜测。

康答女士去了哪里?

王红叶又去了哪里?

俊秀呢?

泉藏人呢?

怎么好像所有人都离开了,怎么好像,自己又是独自一人了?

他们都去哪了?

(呃,他们在哪里呀?)

又是一阵寒意,在后背耸立。同时,她感觉额头上泛起冷汗。

胃也有点疼。

青鸾将毯子裹紧,怀疑吃了是自己中午自创的咖喱蟹的缘故,蟹有点发凉,咖喱又很辣。两者同时刺激自己的胃,结果现在害得自己现在身体不舒服。

当然,纯属自作自受。

满腹疑惑,不明所以。孤独的情绪,又始终笼罩她的心头,让她感觉很冷。唐青鸾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然而也只是一时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尽管感觉身上寒冷,尽管胃里有点不舒服。她还是沉入了梦乡。

做了一个梦。

梦见……螃蟹?

(かに)

(咖喱かに!)

(たしかに!)

(它是螃蟹,的确如此)

无不无聊,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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