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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0 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七日谈

日曜日,晴。

下午。

这里是唐青鸾初下船时,跟随着参加第一次会议时的那间大宅。此时,两个人走在檐廊下,王红叶,以及玛尼伽·康答。

唐青鸾没看见王红叶现在的样子,王红叶穿着的还是早晨去教堂时的小袖,也还梳着发髻。可见如今情况紧急,她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赶至。她走到一扇门,一间厢房前停下,望着纸板门。

“红叶小姐,您,准备好了吗?”玛尼伽·康答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询问。

“……嗯。”

王红叶回答,“找你之前,常帮办已经把情况大致对我说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谢和派来的人现在就在屋中,等候我的答复。”

“那么,您想好要说什么了?”

“还没有,我们先看看今天的来客要说什么吧。”她说着,伸手推门,“玛尼伽,和我一起进去。我现在需要你在我身边。”

“是。”

“好,走吧。”

她说着,门推开。屋内,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姿态傲慢,毫无礼数。那个男子形貌粗犷,衣衫敞开,胸膛上绣着两条墨龙文身。一个赌徒。

身边,还有一对刀,一长一短,打刀与胁差。

“红叶小姐。”那赌徒看见她,依然坐在原地,没站起来,随便地行礼,“在下花名文龙,是谢老手下的赌头。受谢老委派,前来拜访。”

“文干事,劳您久等了。”

她回话,语气平静,走入室内。玛尼伽·康答跟随其后,将门关上,闩起。两人在男子对面坐下。

“这份礼物,谢老让我带给您。”

文龙伸手,拿起身边放在地上的刀,递过去。王红叶自然能够认出刀的样式,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两把刀,属于泷川俊秀,“红叶小姐不会不收的吧?”

“必然笑纳,日后当以厚礼回赠。”

敬意言辞之间夹带威胁。王红叶伸手接过刀,也不再细看,便放在身边,“不知谢老委派主事前来,除却送礼,还有什么吩咐?”

“也只是些寻常的问候话。”来人回答,“倒是,今天早上正巧遇到了出云介先生,请他到馆下暂住几日。不知红叶小姐可有什么话转达,需要吩咐在下?”

“谢老要请出云介先生作客,同我打声招呼便是。何必劳神专程拜访?”她依然维持平静的语气,“却不知泉先生有何得罪之处,至于如此,令我不好交代。”

“误会一场,我们也很难做。”

“有话直说吧,不必再绕弯了。想怎样?”

王红叶开口。

文龙见她表情严肃,知道方才的客套礼貌,寒暄交锋已经结束,该是谈正事的时机了。他的身体不再是懒散后仰的姿势,腰背向前倾起,靠近王红叶,一只手架在膝盖上,盯着她。脸上的笑容收敛。

“我们希望您让渡船队的指挥权。发布通告,知会手下。将印章,账本,手下名册,凭证,还有往来客户的明细转呈。以后我们两方队伍合而为一,由谢老领头。”

他将要求说明,“谢老向您承诺,会在管理层给您留下一个好位置,您原先的商贸活动可以照旧进行,不必申请批准,也不必交数。我们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领导。答应这个要求,红叶小姐,您可没什么实际损失啊。”

“我拒绝。”

文龙的话刚说完,王红叶便给出答案,“谢老如何管他的队伍,与我无关。但我自己的船队,只能由我自己管理。我不会接受别人介入。账本,印章,手下名册,客户明细,这些资料都是核心内容,交出去,我还剩下什么?商贸照旧,不需批准,这更是空头承诺,行商流水,盘根错节,落在实际层面,哪一个细节做不出文章?”

“红叶小姐,您可以信任谢老的承诺。”

“拿什么信任?口说无凭,即便有凭也是废纸一张。我把实权都交了出去,日后谢老若是讲究行善积德,就把我架空。若是有所顾虑,就斩草除根。怎么做不都是他的意思?他只是名义上的领导?我实际上没有损失?”

王红叶望着文龙,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名义上的领导就不是领导?实际上没有损失就是没有损失?文干事,您拿这种低级话术来混淆视听,未免有些小瞧我了。我可是趋利避害的商人,不是头脑简单的赌徒或者有勇无谋的海盗,能有今天,就是凭头脑来计算盈亏,凭理智来分辨真伪。我不做蚀本的生意。”

“这么说,没有可谈的余地了?”

“也不是没有,商人之间,什么都能谈。只是,你们说话难以取信,开出的价格也太低了。”

“只怕您理解有错,红叶小姐。”

遭到拒绝和奚落,文龙的表情有点不快,“在下今天来,不是与您谈生意的。现今出云介先生还在我们手上。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是生是死,全要听您的意思。您在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是不是也该考虑他的处境?”

“出云介先生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

王红叶故作轻松,伸手点了点身边的两把刀,“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为此破财消灾,也是正当道理。但谢老若想拿他做筹码,要我为他一人,将身家根本拱手相让,这只怕有点不够数吧?”

“此言差矣,您二位是立订婚约的吧,不久该以夫妻相称了。”

文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语带讥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筹码总该够数吧?反正您日后也得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船队的事交由谢老代为打点,两全其美。夫君现下有难,将做妻子的总该做出牺牲。否则,只怕您还未成婚,便要做寡妇。”

“文干事,这些情况,是谁对您说起的?”

她问。

“这您不必多理。红叶小姐,现在,您如何考虑谢老的话?”

“我依然拒绝。如果出云介先生在你们那里受到什么伤害,我会替他讨回。如果他不幸丧命,我会替他复仇。然而,若你们好好的放他回来,我会当今天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会以重金表示感激之情。我的决定就是这样。文干事,现在,您如何考虑我的话?”

“不用在这里逞口舌之快。红叶小姐。要知道若真走到这一步,您的损失绝对会比我们大。我们早就是亡命之徒,没什么好怕的。而您呢,对您重要的人都死了,您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您的复仇没有任何意义。我劝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有没有意义,由我判断。会不会后不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文干事,您今天这话对我并不陌生。过去,当我远征明国,为父报仇之时,我也曾听……有人这样劝过。现在我重复一遍我当时的回答:无意义就无意义。如果说我以后会为今天所做的选择而后悔的话,那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眼下我可是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让我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有什么不好?”

“您……”

“我。这就是我的答复。”

对面,文龙的一双眼中满是阴沉的失望神色。因为他知道,对方心意已决,不会因为遭受威胁而妥协。即便用作人质的,是对她来说异常重要的人。

她则依然平静地跪坐在那里,姿态端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对峙。

“我知道了,红叶小姐,那么,很遗憾,我只得如此对谢老回话。”文龙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

“请便。玛尼伽,送客。”

“您不再考虑——”

“我还是那句话,文干事,这不是不能谈的。只要价钱合适,双方信任,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买卖。但眼下,即便算上出云介先生,你们的出价可还是太低了。”7K妏敩

“……好,那么就暂且这样吧。告辞。”

“慢走。哦,另外麻烦您转告谢老。这几日好好款待出云介先生。若有怠慢,或早或晚,我都要找他问责的。”

“会为红叶小姐转达的。”

文龙瞥了她一眼,跟着玛尼伽·康答走出房屋。

房门合上,只有王红叶一人在内了。

独自一人。

“ばか!”

她重重地将手中的刀拍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王红叶跪在原地,头颅低垂,发髻有些散乱,遮掩住面孔,双肩因情绪激动而颤抖,咬着牙,愤恨地,同时也无力地宣泄一直压抑的愤怒,“这几天的烦心事还嫌不够多吗?如今连你也来给我给麻烦了,俊秀。”

两滴泪,滴落在畳上,融入其中,只留下两点深色的迹渍。

“你要我现在怎么办呢?”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助地询问。

室内只有她一人。

沉默,寂静。

“……鎮まる、鎮まるべき。”她手捂着脸,喃喃自语,“我必须镇定。是的,我现在不能慌乱,不能着急,不能毫无头绪。此时,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必须镇定。必须冷静,必须思考,必须寻找对策。是的,我如今必不能关心则乱……”

思考。

“你要我怎么办呢,俊秀。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关心则乱。

“是的,关心则乱。的确如此,如今我必不能关心则乱。必须思考,必须冷静思考,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对我来说,对俊秀来说,都是正确的选择。”

该如何选择?如何决定?

“俊秀,你现在如何?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如果对方并非我判断的那样,决意拼尽,你会为此遭受伤害吗?你会责怪我,会对我失望吗?会不会就从此离开我了,不论结果如何?因为是我让你受到伤害,我的事务,我的决定。”

自己的责任。

自己的决定,于是,如今也是自己的责任。

“唉,你一定不认为我是一个合格的妻子吧?”

她喃喃自语,“这件事过后,即便平安,你也一定不会再想同我结婚吧?”

“不,不要考虑那些事情,不要关心则乱。我不能关心则乱。我必须思考。不带感情,冷静地,甚至,冷酷地思考。”

“思考,眼下,我必须寻找对策,考虑不同的决定,带来的不同后果。面对不同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反应,盘算得失,谋求利益最大化。归根结底,还是利益,是的。”

“利益就利益吧,怎样都好,只要能够让我专心就好。必须专心一点,现在我必须专心一点……”

专心……

不能关心则乱。

王红叶抬起深埋在双手中的头颅,额发散乱,几缕发丝在她的眼前撩动。她抬起头,目视眼前,紧闭的门扉。那双眼中,已恢复以往的神态。

是的。

专心,思考……她渐渐冷静下来,渐渐,心中已有了一个想法。

“红叶小姐,我回来了。”门打开,玛尼伽·康答见到她的样子,“红——您没事吧。”

“没事。”

王红叶抹去眼角残存的最后一滴眼泪。然而眼眶还殷红着,脸上的表情还是苦笑,“那个文龙,他走了?”

“是的,我已经吩咐人跟踪了。”

“做的很好。”她微笑,“玛尼伽,现在的情况,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这不是谢和一方主使。”玛尼伽·康答平静地分析,“根据前些日子,奉行大人主持和谈的情况判断,这件事的背后是官府在给他们施加压力。”

“不错,我也这样想。”她点点头,认同,“官府希望我们两路船队收归一处,由谢和总领,方便他们控制。不然,依谢老的脾气,不会无端生事。”

“红叶小姐,如果是这样,我们以后会面对很多麻烦的。”

“的确。先顾着眼下吧,眼下的事情,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这要看您的决定。对于泷川先生,您有何打算?”

“如果必须选择,我会选他。”

“那么,我建议您先稳住对方,说我们愿意通过进一步谈判解决此事。我看文龙的态度,他也不愿谈崩。”

“嗯,应当如此。”

王红叶点点头,捋了捋额前散乱,遮挡视线的头发,“这样吧,玛尼伽。找文书拿纸笔,我来写个清单,开些条件。您拿上去找文龙,约他明天上午来谈。”

“是。”

“今天下午我想找船长和管事们开会,人能到齐吗?”

“现在……说实话,红叶小姐,恐怕有点晚了。现在有一些人不在本地。竹村总管前天去松浦城探听情况了,两日后才能回来。孟船长和押井船长在五岛的货仓点货。剩下的人,找到也需要时间。”

“那么就明天吧,通知他们,明天早上,早一点过来,先别说原因。明早我先通知他们,布置任务,再去和文龙谈判。”

“明白。”

“好,去办事吧,玛尼伽。”王红叶揉了揉眼角,始终,虽然心神还是不能完全平复的,“让我一个人待一会,眼下这麻烦,我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下午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和常帮办代我处理吧,我信任你们的决定。”

“好的,红叶小姐。”玛尼伽又问起,“另外,唐小姐那……我该如何告知?”

“……暂时什么都别说。没必要让她担心。”

王红叶沉默了一会,然后回答。

“好的,希望此事能尽早解决,泷川先生能平安回来。”

“希望如此吧。”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唉,烦心事。我必须冷静思考,不能关心则乱。”

月曜日,多云

早晨。

“现在的情况,在座的各位都清楚了。我知道,因为时间仓促,人没有来齐,竹村总管,还有孟船长和押井船长不在,张宽嫂,蜻蜓,森口,燕三郎,几位船长也没来嘛,嗯,我船上的人也没来。行,那么接下来我长话短说。康答女士,请继续翻译。”

“はい。”

一天一夜的思考之后,王红叶看起来有些疲倦,眼圈周围也有些黯淡。但她依然,如往常那样,在众人面前,面对问题不慌不乱,始终稳重应对。

“谢和派来的代表,文龙,如今就在厢房里等候。而我,对于如何回复,已经想好了答案。我会回复,同意他的要求。”

她说完,在场的人小声议论起来。唯有玛尼伽·康答,在翻译之后保持沉默。

“なに,紅葉様?”

一个人问。

“是的,长谷川船长。我会同意交出材料,服从谢和的管理。我希望各位明白,这样决定,并不仅仅出自我的个人考量。当然,我不能否认出云介先生在我心中的确占有重要地位。但更加重要的是,这件事就像先前的禁令那样,背后是官府在给他们撑腰。出云介先生的同伴,各位有的见过,泉藏人先生正是被一位官府的剑客杀死的。两刀毙命,谢和手下没有这样厉害的高手。”

“所以,红叶小姐,您同意了?”

“是的,郭船长。”

再次给出肯定的答复,“对方黑白两道合力夹击,谢和一方先动手,绑架出云介先生,以此逼迫。我如果不同意他们,断了这条路,只怕就要惹上官府出面了。当地署所的同心,常打交道,不足为惧。但松浦隆信握兵在手,更兼身为地方统领,出师有名。要是动真格的,我们绝对无力抵抗,会全军覆没。所以分析利害,我才如此决定。”

“红叶小姐,您当真这样决定?这对我们损失太大了。”

“我知道,常帮办,但眼下,考虑船队的未来,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也向谢和开出了一些条件,尽量保护在座各位的利益不受损失吧。”

“红叶小姐,我们……我们还在其次,关键,您——”

“常帮办,我们手下,现在人数多少?”

王红叶打断他的话,反问,“不仅是水手,所有都算在内的总数。”

“水手,战兵,杂役,仓管……一共大概一千三百多人。”

“其中有多少是最近才招的?水手?”

“最近的新招水手?不多,这才过去三天,也就一百四左右。”

“一百四左右,嗯……招人的事是谁负责的?”

“长田先生和小田切。”

“现在都没来啊?行吧,那么新招的人都认识他们吗?和他们关系怎么样?”

“如实说……长田先生,您知道他性子,不怎么爱说话的,新人们初来乍到,难免有些畏惧长官。小田切倒是和那些人处的不错,天天出去喝酒赌钱。”

“好,好。我知道了,小田切,哼,今天没来开会,就是在和那群人一起鬼混吧?”

王红叶语气揶揄,脸上微笑着,并不真的生气,反而,似乎满意这个答案,“嗯,您下午去让他们两人过来,我了解一下新来的情况,好做汇报。”

“……是。”

常帮办低着头,内心犹豫着,还是又问了一遍,“红叶小姐,那么我们确实,是要交资料给谢和。要服从他们?”

“是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王红叶叹了一口气,又转向另一人,“何船长,海峡那里是您的地盘。竹村总管前日在您那里乘船渡海,去松浦城探访。现今有没有收回什么消息?”

“有的,红叶小姐。”

何船长,一个样貌精瘦的高个男人回答,“但不是什么重要内容。竹村总管只是说,没有打探到官府有什么举动,所以他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多留三日再回。”

“嗯,我知道了,好吧。这几天,有没有谢和的船,或者官府的船,或者不认识的船,不论大小,从海峡出发向松浦城驶去?”

“没有,我的大副安排了人,昼夜盯着海面,自从封锁的禁令之后,没见过别的船从海峡离港。”

“盯紧点,发现问题立刻报告我。我担心会有人去松浦隆信那里说对我们不利的话,也害怕竹村总管的安全受威胁。”

“明白。”

“嗯,对,封锁,这也是没解决的问题。”王红叶想了想,又向常帮办问起话,“说到这个,常帮办,谢和的船只,有多少受到了封锁的命令,现在停泊码头?”

“大约五六艘。他肯定是事先知道消息,把大多数船都派出去了。”

“这样,嗯,暂且记着这事,往后再说。玛尼伽,最近天气如何,都是放晴吗?”

“红叶小姐,请让我算一算。”

玛尼伽·康答数着串珠,沉默了一会,而后回答,“上一次落雨是在八日前。如今是六月下旬,将近大暑节气,根据往年推断。今日已是多云天气,两至三天后应当会有雷雨,应当会持续五日左右。”

“两至三天后,持续五日左右,嗯。何船长,注意一下,阴雨天气影响视线,要手下们盯得再紧一些,不能漏看了一艘可疑船只。”

“是。”

“那么,现在,大家听我的命令。”

她似是定下决心一般,右手紧紧握一下拳,“文书,将我们的人员名册,还有往来商户的明细整理一下,三天后,将结果交给我。”

“分かり。”

“嗯。玛尼伽,账本?”

“您何时需要,随时可以呈送。”

“很好。常帮办,我们的物资,人力这方面的事情,就交给您了,争取五日内理清楚,我知道这很复杂,不容易,辛苦您了。”

她说着,站起来,“至于印章,竹村先生的那一枚,得等他回来才能交给我,六天后吧。大概就这样,我得先过去见客了。”

“等一等,红叶小姐。您……这样安排,我不是很理解。您当真服从谢和?还是说……”常帮办还是疑惑不解,还是不敢置信。真就如此了吗?

“我已经决定了,常帮办,向您,还有各位做更具体的安排。现在必须要去答复了,让对方久等,那可不好。”

王红叶已伸手按上门框。听到他的问题,转身,朝室内的众人笑了一下,微笑。自信的,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如过去。

玛尼伽·康答看在眼中,也轻轻地扬起嘴角。

“康答女士,同我一起去?”

“当然,红叶小姐。”

回答着,她跟随其后。

火曜日,晴

醒来。

泷川俊秀清醒过来,一时间思绪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头顶是房梁片瓦,这里是一个狭小的房间。

依然是这里,自己依然被囚禁着。窗户都钉上了木板,室内昏暗,不可辨别时间。唯有几缕阳光透入。这已经是第二次见到阳光了,大约,距离自己被绑架,已过去了两天。

他望向眼前,看见,面前坐着一个人,终于。虽然阴影厚重,但他依旧能够看清那人的容貌,看见身体一侧空空荡荡,悬吊打结的衣袖。

平冢左马助。

俊秀下意识地防备,活动手臂,却发现双手被牢牢绑住。

佩刀,也已不再腰间。

他放弃挣扎,盘膝而坐,面对眼前的人。

那锐利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目光之中,闪烁光芒,带着仇恨,带着愤怒,极具压迫感,令他感觉一阵寒意。

“我还活着?”他开口,询问,“为什么?”

很奇怪,对一个同样来自日本的人,自己为何说的是汉语?明明脑海中想的是日语,说出来却变了。

“泷川出云介。”

对面,平冢左马助开口,同样,说的应该是日语,但听到的是汉语。这室内暗影涌动,让俊秀本能地感受到敌意的笼罩,“我认识你。”

“是吗?”

他笑了一下,“很抱歉,平冢君,我对您并没什么印象。”

确实,他并不认识面前的人,这个名字是王红叶告诉他的,让他提防这个独臂男人。自己的确很提防,然而如今还是身陷囹圄。这都得怪泉藏人。

已经死了的泉藏人。

“我受松浦大名雇佣,前来此处协助谢和。”平冢左马助继续说,介绍自己的身份,“前日杀死的那人,是你的同僚?”

“是的。”

“那么,我杀死他是正当的。”左马助的左手撑着膝盖,腰板挺直,一双眼睛,在阴影之中闪烁锐利的光芒,充满恨意,充满仇恨。

泉藏人,被面前人杀死。两刀,只需两刀,第一刀断手缴械,第二刀致命。

很快的动作。

“也许吧。”

俊秀简单地回答,轻轻笑着,“您的刀法很出色。快速抽刀,抽刀后并不调整,而是直接借着刀势,自下而上发出一击。这样的刀术,我曾经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永禄三年有一位年轻的剑士,凭借这种技术,在与家仇的对决中一击将对方致命。平冢君,您是否认识林崎甚助?”

“是的,我曾于此人修行之时相遇,有幸进行过试合。”

平冢左马助语气平静地回答,伸手,碰了碰右侧的衣袖,“那同样是去年的事了。我的手臂,正是被他斩下。”

“啊,这样。”俊秀点点头,“从那以后,您便开始练习林崎的拔刀术?”

“不错,凭那一战中的短暂记忆,我开始练习。一年过去,才小有所成。”他说,“失去右臂是一个阻碍,我必须习惯用左手挥刀,以及习惯身体重心变化。但这也是一个机遇,没有手臂,我在抽刀时便不会受阻,动作可以更快。当然,这一点微末优势,在与高手对决时根本不值一哂。我如今的技术仍然比不上林崎。”

“您过谦了。一年便可有如此成果,可并不容易。那么,您如今将我囚禁在此,所为何事?您希望与我一较高下?”

“我确有此意。”平冢左马助回答,“但是我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

“多久?”

“六日。谢和命令我将你绑架在此,作为人质,要挟王红叶交出船队指挥权。他们双方昨日进行了协商,六日后,王红叶会携带资料前来,将你赎回。我会在那一天,你重获自由的时候提出决斗。”

“这样啊……嗯,好的,我接受。”

“在那之前,我会保障你的安全。谢和提议过对你折磨,斩下小指、耳朵等肢体,作为对王红叶的威胁。我拒绝了这一要求,希望你能以全力面对我。”

“多谢了,平冢君。”

泷川俊秀对他微微弯腰,但神态依然轻松,面对这锐利目光,面对周遭的阴影,面对言谈提及的折磨与威胁,自己如今的处境。俊秀并没有因此而恐惧,惊慌,依然平静,“我已经知道了您刀法的来历,已经您的用心。只是,我依然不记得曾有幸和您相遇。您认识我,并且,我相信您对我有某种仇恨,若是如此,还望明言为我解惑。”

“去年遇见林崎之时,我还是居无定所的浪人。”

左马助语气平静,说起历史,“在此之前,我是一名武士。来自丰后国,侍奉的主人,是大友氏的家臣。彼时丰后国与中国交战,毛利元就以奇兵突袭,令我家主帐下队伍伤亡惨重,主人时常思念,他日有机再战,可为部下报仇雪恨。怎知就在此时,两方议和。主人反对如此,苦劝大友宗麟,怎料遭受训斥,一时愤懑,引刀切腹,以表诚意。家主亡故,我等众人,也因此流离颠沛,成为浪人。”

“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平冢君。”俊秀故作镇定的回答,其实心中,已回忆起了过往之事,“但是您恐怕误会了什么,我并不曾在毛利元就手下为将。也不曾——”

“——私は前にあなたに会ったことが!”

平冢左马助突然打断他的话,厉声喝叫,一反往常的平静。这一声如同雷霆,似乎连穿过窗板分析的阳光,都为之振动,“その会議はあなたの主によって始められ、使節が調停のために送られ。その時あなたに会い!”

日语,确确实实的日语。

泷川俊秀察觉到,对面的人,周身阴影翻腾,如同黑色的海浪一般滚动。那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烁光芒,如火焰燃烧般明亮。

俊秀不再试图辩解,对方已知晓他的身份,已认定他为仇敌。再试图隐瞒,试图避让,已是徒劳。

“六日后,出云介。”

平冢左马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压迫着,令他别开眼睛,不敢直视,“我会与你决斗。会给予你致命一击,就像前日对待你的同僚那样,我会为家主,为我自己遭受的不公和屈辱,向你复仇!”

说完,他走到门口。伸出仅存的那只手臂,重重地敲击门框。门开了,那个身上纹有双龙的赌徒站在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俊秀一眼,而后让他离开。

重重的木门再次合上。

室内,只剩下泷川俊秀一人。

以及,周遭的阴影。依旧在翻腾涌动,他能够感觉到。对面的人,仇敌已经离开,但是他依然能够感觉到阴影的注视,阴影的探听。

“现在情况真糟。”

他喃喃自语,发觉自己说的话,自己听着又成了汉语,因而不再多说。泷川俊秀低着头,思考着,许多意念,记忆在脑中回溯,许多计划在脑中暗自琢磨。“六日,嗯,再过六日。这六日内,我该怎么做?”

紅葉、六日間はどのような計画?

水曜日,晴

海边。

“今天又是晴天呀,玛尼伽。昨天也是晴天,往后几天真的会下雨吗?”

王红叶站在沙滩上,望着远处,天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照着她的脸,她却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几分担忧,几分焦虑。

“应当会,红叶小姐。但,我的预计也有可能出错。”

“可最好别那样。”

她轻轻叹气,“如果不下雨,行动起来可不方便。”

“……是的。”

玛尼伽·康答似乎懂得她的意思。

“康答女士,这两天调查,谢和旗下的赌场,饭馆,旅舍,房屋,仓库,有多少?”

“三间赌场,十六间饭馆,五间旅舍,六处货仓,拥有的宅第,空闲未租借给别人的有十二间,除此之外,还有他自己住的房屋一间。一共四十三间。”玛尼伽·康答回话,准确地报出数字。

“四十三间。”王红叶点点头,“哪里都知道?”

“都知道,我画了地图。”

“嗯,好。”

王红叶又一次叹气,“康答女士,我打算做什么,你心中可有数?”

“我明白。”

“那么你也该能看出来,两天前早上那次开会,完全就是做做样子,唉。”

第三次叹气,她抬头望天,“这样说很不好,但是,船队里的管事,船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让我完全信任的。我真正的计划,目前也只对何船长,长田,还有小田切告知。连常帮办都没说,我倒不是怀疑他,只是,你知道他这个人,口风不太严,容易说漏。”

“我不予评价。”

“嗯,对。”

她说,“竹村总管现在还在松浦城,替我打探大名的动静。其实那天开会延误的事,是我让何船长故意说的,会后才让他派人告知。就是为了有理由,给我多争取三天时间。现在,四十三间房屋都安排盯梢了?”

“已经安排了,长田先生总领,小田切负责和那些新进的,还比较面生的水手接触。”

“传回什么消息了没有?”

“目前没有。”

“那个文龙,最近有什么动静?”

“他每天在自己的赌场里坐庄,但也时常去其他赌场收抽头,四处都有走动。”

“让长田派人继续盯着。”

王红叶弯下腰,拖鞋脱下了,脚踩在沙里。脚下,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起伏,漫过她的脚踝,又重新退回。她伸手,触碰浪花,望着远处的天际线,依然心事积郁,“康答女士,你是否还记得,那天第一次谈判,我对文龙说了什么?”

“您是指?”

“我对他说,我不在乎无意义的复仇。我不在乎出云介的生死,为了我的权力和地位,为了我的利益,我可以任凭他受到伤害,可以牺牲他。我说,他们拿他要挟,价钱出的太低了。我是这样说的吧?你还记得吗?”

“记得,红叶小姐。”

玛尼伽·康答回话,“但是,我认为您这样说是为了在谈话中占据主动权,让对方轻视人质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故意摆出轻视的态度,这是一种很有效的谈判方式。”

“你认为我是这样考虑的?”

“对您的动机,我不妄加猜测。”

“我当时相信,自己是这样考虑的。”王红叶继续说,“可是,这几日细想,我也开始不信了。我觉得,我只是在盘算得失。如果拒绝,至少我还握有船队,对方忌惮,也暂时不会伤害出云介先生。如果同意,那么很可能他们不会守信用,那时我一无所有。这种计较得失的想法,是不是很冷酷?”

“我认为这是出于理智判断,正确的想法。”

“当然了,是正确的。”

王红叶苦闷地微笑,“太正确了,将自己的爱人,自己即将结婚的丈夫放在铁秤上,计量他的价值,和权力地位,和金钱作比较,归根结底,还是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这当然是正确的做法。唉,我可真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我依然不予评价,红叶小姐。”

玛尼伽·康答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您和泷川先生即将结婚?”

“是啊,那天,文龙不也这么说了,怎么,怪我没告知你?放心吧,确定日期之后会给大家发喜帖的。”

“不,只是之前曾……没什么。”

康答女士又想了想,决定不再说这个话题,忽略这个细节。

“唉,现在能不能结成都是个问题。”

又是叹息,“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俊秀真的……如果那样,我该怎么办?复仇?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从中什么都得不到。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无论怎么做都回不来。”

“那么您不会复仇?”

“怎么可能?”

王红叶伸手,将掌心里残存的海水泼出去,“拼上全部,也要让谢和,那个文龙和那个平冢左马助,还有奉行官,还有松浦大名,让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付出代价!”

她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海面,闪烁怒火,闪烁仇恨。始终如此。

玛尼伽·康答看着她,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在扮演某个人的角色,自己看着她不顾一切,忘情仇恨的样子,竟然也想劝说点什么。这几日,当那某个人同自己聊到她的时候,总是会离不开关于复仇的话题,自己或许是被感染了吧。

那某个人,这些日子相处,确实是很能感染别人的人。

“红叶小姐。”

她开口。

“嗯?”

“我这几日,始终遵照您的吩咐,不曾对唐小姐告知至今发生的事情。”她问,“这期间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泷川先生和泉先生的去向,我始终推说搪塞。您认为,我是否应当继续对她隐瞒?”

“当然了。”王红叶看着海,没有转身,“不是说了吗,没必要让她担心。她如果知道了,肯定要来烦我。我可没空应付,这几日我也一直躲着她。”

“可是,我认为,以唐小姐和泷川先生的关系,她应当有权利知道……”

“康答女士,我明白您的意思。”

打断她的话,“但是这整件事,是谢和与我之间的矛盾。本来,应当是与出云介先生无关的,也应当是与唐青鸾无关的。我已经因为自己的决意,牵连了出云介先生陷于困境。不应当再让唐青鸾受影响了。这不是她的责任,不是她应当面对的问题,她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让无关人士因我们的行动承担风险,受到伤害。”

“我知道了,红叶小姐。”

“对了,这几天她的日语,学得怎么样了?”

王红叶站起来,转身,面对康答女士。

“挺好,唐小姐学得很快。她已经能够熟练读写平假名和片假名了。现在,我在教她一些字词和常用语句。”

谈到自己的学生,玛尼伽·康答平静的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笑意,“虽然总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她真的有在认真学习。她经常说一些谐音的笑话,这对语言学习是很有帮助的,虽然不那么好笑。”

“是啊,她的确挺无聊的。”

王红叶也轻轻笑了一下,但那双眼中,还是透露着烦恼与失意,“无聊,但也很好玩,很有意思,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所以,好好教她,康答女士。让她专心学习。我们如今面对的这些烦心事,不要让她接触,不要让她像我们一样终日烦恼。”

“是,红叶小姐。”

她弯腰,微微鞠躬,“现在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我得走了。”

“嗯,麻烦你了。”

王红叶点头示意,语气不似一贯的命令式的严肃,“一直让你两边操劳,真是不好意思。”

“应当的。”

“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定。”

说着,她伸手,指向不远处,海滩边的一栋小屋。屋门口,已有几人站立,警惕地守卫,“这几天我安排丹羽队长值班,但到时候他要跟我一起行动,此处就由你负责了。你应承这一任务,不论到时如何,往后我都会欠你一份情。”

“应当的,红叶小姐。”

玛尼伽·康答再次鞠躬,“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嗯,去吧。”

“是。”

她离开了。

王红叶独自一人,站在海边。

海水,在她的脚下涌落,天边,此时已是黄昏,夕阳照耀她的脸庞。

“至少我还履行了对你的承诺,是不是?”

王红叶悲伤地笑着,对远处的天边夕阳,自言自语,“我没让唐青鸾牵涉其中,因为你曾要求我这样做。可现在……嗯,不管怎样,既然我信守我的承诺,那么你也会信守你的,对吧?你会平安回来,会娶我为妻,会同我结婚的吧,俊秀。”

木曜日,阴

日语。

“何がもらえるの?”

“午後にドミノをして三两勝ちました。”

“ばか!私はあなたにこれを尋ねましたか、あなたはあなたが本当にギャンビットに行くと思いますか?ビジネスについて話してください。”

“冗談だよ、冗談だよ、小田切くん。私は観察の機会を利用してきた。賭頭は骰子位っている。”

“それは彼ですか?”

“もちろん、上半身裸で、背中から肩にかけて二文竜がを入れて。”

“今日の午後はいつも賭屋?外に出ていませんか?”

“はい、たぶん末時わりに、ある人が変わって、彼は外に走りました。”

“誰が彼についてきました?”

“私、小田切くん、ついてきました。彼は東街の賭屋行き、入らず、賭数を集めるのを待ってドアに立。それから彼は南の闘鶏場に行。賭数を集めて、それから彼は賭屋。今度は私が家に入って、私が出る前に長い間滞在しました。”

“賭屋、賭屋を担当しているのは誰ですか?”

“私が担当して。そこで麻雀していて、彼に会い、まっすぐ奥の部屋に行きました。”

“ついてきましたか?”

“はい、私は走って覗。”

“あなたは発見されま?”

“いいえ。”

“あの老人を見て?”

“どちらでもないが、片腕の男を見た。彼らは話していた。”

“確信してるの?“

“もちろん。彼はドアまで歩いてノックし、片腕の男が現れた。”

“良い!長田さん、どう思いますか?”

“...おそらくそこにあります。廿二トップに報告してください、そしてあなたは賭屋に焦点を合わせて続け。”

“はい。”

“じっちゅうはっく”

小田切激动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堆积的蟹壳蟹爪乱飞。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只蟹脚,口中还嚼着蟹肉,闷热的室内,充斥着螃蟹的腥味。他神色振奋,颇带着自信地笑,“紅葉様のために私がしたもう一つの仕事!”

桌子上,一个空荡荡的蟹壳背甲,两只杆状的眼睛外凸,毫无生机。早已死去,早已被食用殆尽,只留下这一个空壳,这一对眼睛,无声地望着这阴暗的室内。

金曜日,阴

星期五。

在第五日,祂说:“水中要有生物游弋,空中要有雀鸟飞翔!”

于是……

阴沉的空中,一只鱼鹰在空中盘旋,锐利的双眼,盯着下方海面,寻找猎物。

波涛起伏的水里,一只螃蟹潜伏。

体型巨大的螃蟹。八只长长的,如同长矛一般的步足向外辐射,尖锐的末端,刺在海底的细沙之中,支撑着它硕大的躯干。两只同样细长的蟹螯,在身前慢慢地,来回摆动,钳子有力地开合着。坚硬如铁的赤红外壳布满棘刺,背甲如同盾牌一般,包裹着身体。口前的一对附肢,不住抖动,从海水里过滤杂质,配合短短的三对触须,探查四周气息。

一只蜘蛛蟹。

多分布于在南方深海,平户极少有。并且,也极少会靠近海岸。

然而,它如今就在此处。

在此,不知生活了多久?似乎很久,从很久以前,就在此守候。在海床上巡回,拣食沉入海底的腐尸。鱼,虾,蟹,有时还能够享用上鲸肉。

以及死人。

经常能够吃到。在过去,他经常,将那些阻碍他的人,对手,仇敌,海盗,将那些人杀死后弃尸海中,而它,就将那些尸体吞入腹内,让他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多久?

似乎也没有多久?

螃蟹的记忆并不是很好,他的记忆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年老,很多事已不大记得清了。但是还记得,两年前的那次死亡。

在遥远的明国都城。

遇见女人。

喉咙被撕裂……记忆又开始混乱了。

它怎会回想起这样的事?螃蟹是没有喉咙的。

它隐没在海波之下。只显现背甲上缘,将两只外凸的眼睛,伸出海面,转动着,观察。

看见,海岸边,沙滩边,一栋小屋。

小屋的四周,正对街道的门前,以及屋后的沙滩上,有数人手持刀剑,长矛,警惕地守卫。

其中,在沙滩上,还有一人,身配火绳枪。

那人百无聊赖的样子,仰头,看见空中盘旋的鱼鹰,举起手中的枪,瞄准。

它认识,那是王红叶任命的火铳队长,丹羽造作。这几日一直守卫此处。

在小屋的二楼,有一个中年女人,凭栏而立,望着大海。

中年女人看见丹羽造作的动作,出声制止,火铳队长服从命令,枪朝向一旁,不甘不愿地对空鸣响,放过标靶。

鱼鹰受到惊吓,飞走了。

它同样认识那个女人。

那是王红叶的母亲。

是她的父亲,在平户认识的女子。

王锃。

它回想,过去的相识,过去的领导。

汪直,徽王,儒商,五峰船长,人们用很多种名号称呼他。

它开始回忆起过去了,过去所有的那些朋友。过去,那驰骋海面,叱咤风云,横行无忌的少年时光。三五十只船,往来穿梭,众人,在王锃的带领下,开辟一个商业帝国。

曾经,追随左右。在海上,屹立船头,看远方一片无际天地,感叹未来前途无量。那时,自己还年轻,那时,身边还有许多相识,许多朋友。

而如今,那许多的朋友已不在人世。

许栋,李光头,徐氏叔侄,叶宗满,陈东,方廷助……所有的这些相识,都先后亡故。

没有一个人是得到善终的,这就是做海盗,当倭寇的下场。

王锃在去年处斩。

他的私生女,王红叶,继承了平户的船队。

上个月,毛海峰也死了。

曾经的热闹喧嚣,曾经的宏图霸业,如今,就只是这般萧条。

曾经齐聚一堂,把酒言欢的众人。

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他自己,老去的自己。

长久沉浸于回忆之中,是很苦涩的。潜伏深海的螃蟹,将一双眼睛转动,盯着,那小屋里的女人。

如今,想想如今,自己该做什么。

王红叶已经答应了谈判,当时已经承诺在七日后上交材料,让出指挥权力。

这很好。

他其实并不愿意事情弄到这一地步,自己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贪恋这些身外之物吗?然而,背后官府却不管这些,只是一昧催逼,赶着自己上位,听话的老人,比较好控制。

所以,只得听命,只得奔波,完成这最后一桩工作。

真是最后一桩?

它又想到了那个女人……

触须探查着,周围很安静,除了海浪外,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只是自己过于敏感。

继续,想想如今。

王红叶已经答应谈判,后天,就会交东西过来。

他计划遵守承诺,放那个后生离开,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只是……它隐隐觉得不安。这几日的探查,令他觉得不安。王红叶为何要拖延一周?当时的理由,是需要时间准备材料,从手下出差的总管那拿取印章。

但这样的理由,似乎并不足信。

王红叶安排了人,盯着自己的赌场。螃蟹感知到这一点,但是螃蟹没能够听到,那些人谈话的内容,不知道他们的意图,是在寻找那后生吗?或许。还是在伺机进攻?她真的打算拼尽了?

他并不想拼尽,他只想安安稳稳,安度晚年。

但是,面对威胁,也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它现在潜伏在浅海边,盯着面前的房屋,盯着屋内的中年女子。看见,那女子伸手,在额头,胸口,左右肩膀,画了一个十字。

某种祷告,某种祝愿。

它观察着。

暂时是这样。在对方行动前,他还不想先动。没有相谈生意,叨扰到家人的道理,这是约定俗成的共识。绑架那个后生,已经是出格举动,再找她母亲的麻烦。那时只怕真就要拼尽,真的要鱼死网破。他不想拼尽。

所以,它暂时,只是在观察。

螃蟹不知道,监视赌场的人有何目的。因为他们说的是日语,他并不懂日语,一把年纪了,再学不进新的东西了。可是以往,日语听在耳中,是可以变为汉语的,不知为何,昨日,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它又想到那个女人……它感觉周围海水变冷了。今日阴天,海水也格外汹涌。他在室内,感觉关节发疼,或许最近要下雨。

或许是夏季常有的暴雨。

那个女人,背后一切的主使。所有走向,所有安排,其实都要依那个女人的布置。连奉行官,连松浦隆信,在某种程度上都必须听那个女人的摆布。

它当然必须服从命令,它只是螃蟹。

这一点让他很不快。

那个女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吗?吩咐自己做这做那,自己辛苦操劳,最后真的能够取得相应的回报吗?

他怀疑。

所以至今,它暂时,只是在观察。还不到行动的时候,它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

侍女。

伪装的侍女。

他曾经是否见过她?见过吗?并没有,当时在京城,他已经死了,那个伪装的侍女,是在他死后才出现的。当时他的喉咙已经被撕破……

过去的记忆有点模糊,它毕竟是老了。

他能够察觉到,那个伪装的,身佩太刀和胁差的侍女,周身散发着阴影,虽然黯淡,虽然微末难以辨明。但,阴影确实是存在于她身上的。阴影属于那个女人。

周围依然很安静。

它什么也探听不到,女人没有对他说任何话,再发布任何命令。

如今,他只是一只螃蟹。

它是螃蟹。

的确如此。

螃蟹潜伏在海中,观察着,等待着。

土曜日,雨

日语课。

“下雨了呢,康答女士。终于下雨了,天气都闷热好久了。”

“是的,下雨了,唐小姐。”

“康答女士,雨用日语怎么说?”

“あめ。”

“阿……咩?是这两个平假名,对吧,我写一下,‘あめ’。”

“是的,唐小姐,完全正确。”

“嗯,又学会一个词。下雨了,雨降。”

“雨が降る,加上助词。”

“嗯,雨が降る。”她一字一句的重复,心里开始编排什么谐音笑话,但是想不到,望着身边老师的神色,似乎有些忧愁,有些心神不宁,因为下雨天比较让人忧郁吗?“康答女士,您看起来有点疲倦,怎么了?”

“没什么,唐小姐。只是,最近事比较多,有点忙。”

“这样啊。”

唐青鸾觉得自己不必去问是什么事情。那是船队的问题,与自己无关,自己不该去问无关的事情。问了也没什么用。

但是,看着玛尼伽·康答手扶额头,双眼阴沉,眼角带着淤留青色的模样,心中还是觉得难过。毕竟,相处那么久,她是自己的老师。她这般劳累,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自己的学习,自己若能做什么就好了。

然而,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始终如此。

“康答女士,我想休息一会。”

实际上,是希望对方休息一会。

“又休息,唐小姐?两刻钟前才休息过的,我们还是继续吧,来读一读这些词。”

“好吧。”

“刚才,我们已经认识了年,月,日的读法。以及,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现在,我来教您认识一个新的,计量时间的单位,叫做七曜。”

“啊,我知道,五行,金,木,水,火,土,再加上日月。四方二十八星宿嘛。我们那里的说书人常讲这个。”

“是的,唐小姐。七曜是以七天为一周,进行轮回,一个月约有四周。这种计时方式,是贵国唐朝时,从西方传入,而后传至日本的,现今在贵国已不常用。而日本,因为天主教的传入,也开始慢慢变的常用了。”

“哦,对,我也知道这个。嗯,基督教传说,神用七天的时间创造世界万物。”

“是的,虽然七曜有更早的起源。我在这就不多说了。我是佛教修士,宣讲异教理念,总是有些放不开的。看来您比我更加懂。”

“其实刚才的知识,这是俊秀告诉我的,在……六天前吧。”

她想起过去,六日前的记忆,“对了,好像自从那天之后,我就没看见他了。也没看到那个泉藏人,康答女士,他们去哪啦?”

“我怎么能知道泷川先生和泉先生的行踪呢,唐小姐?”玛尼伽·康答面不改色地回答,扶着额头的手,遮住双眼,“他们一定是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您总这样对我说。”

“继续吧。七曜,按照顺序排列:日,月,火,水,木,金,土。其中日对应的是基督教中的礼拜日,因为有重要意义,所以放在最前面。而月则是一周的开始,也是基督教传说中的神创世的第一天。”

“所以,嗯,一二三四五六七,月,火,水,木,金,土,日?”

“是的。”

“そうか。”

“嗯,那么,我们来依次念一念。首先,曜日念ようび。”

“よび。”

“ようび,よう声音拖长。”

“ようび。”

“嗯。而后,在曜日前,加上对应的名称。日曜日,にちようび。”

“にちようび。”

“月曜日,げつようび。”

“げつようび。哎,康答女士,让我先想想今天是哪个曜日。嗯,上次俊秀对我说一周七天的时候,应该是在礼拜日,日曜日,にちようび。对,因为他说了王……红叶小姐的妈妈就是天主教徒,那天她带妈妈去做安满岳山脚下的寺庙做礼拜了。对,我有印象。那么,到今天,嗯,过去六天了。我六天都没见到俊秀了。六天,数一数,月,火,水,木,土,金,今天是金曜日,康答女士?きんようび?”

“……是的,唐小姐,今天是金曜日。”

“那么明天,就又是日曜日了。那样,就过去了一周,七天,对不对?”

“是的。”

“七天呢,俊秀都在干嘛呢……”唐青鸾念叨着,想起了什么,沉思起来。表情,也不再像刚才初学新词汇那样兴奋,她咬着指甲,想着,开口,“……康答女士,您能不能对我说实话呢?您知道俊秀他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唐小姐。但,请恕我必须对您保密。”

“啊,没事,俊秀也这样说过。”她笑了一下,但笑,也不是很真实,“虽然我已经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的。那么,红叶小姐,她和他在一块吗?”

“并不。”

“哦……哦,那也很正常。我们那里,习俗也是如此的。”自以为是地点点头,“至少,红叶小姐知道他在哪吧?”

“是的……今天早上,传回来了确定的消息。”

“嗯,都确定了呀。”

再一次,沉重地点头,带着沉重的微笑,“行了,康答女士,您这样说就可以了。只要确定他没事,我就放心了。就等俊秀回来,对我说明一切吧。”

“……嗯。”

“康答女士,日本有没有这样的习俗,婚后女子要冠夫姓?”

(咳,咳,这不——)

闭嘴。

青鸾打断脑海中的噪音,笑着,询问。

“……”

沉默。

“哦,大概没有吧。毕竟姓氏名挺长的,汉字都有两三个字,念起来基本都是四个音,再把两个合到一起念确实不太方便。”她觉得自己好像说漏嘴了,又说到了和自己无关,不该自己关心的问题,摇摇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呃,我继续学习七曜。下一个应当是火曜日,嗯,火是ひ,ひようび?”

“かようび。”

“啊,错了。好吧,かようび。下一个呢,水曜日?みずようび?我读对了吗?”

“……すいようび。唐小姐,区分音读和训读。”

“唉,好难哦,康答女士,我本以为日语已经懂了呢。结果还是有那么多不懂的,下一个还是您先来念吧,木曜日?”

“……”

“康答女士,木曜日?”

唐青鸾望着她,看她扶着沉重的额头,手臂几乎支撑不住,那手上的佛珠,也不再转动。心想,这几天她总是很累。王红叶不会恋爱脑发作,光顾着筹备结婚,把船队里的事情都丢给她来做了吧?她看起来真的太疲劳了,心神不宁,似乎晚上也没睡好,黑眼圈都有了,她需要休息的。

青鸾想了想,没再打扰。

翻阅课本,尝试自己学习。

当然,现在的情况是,她看到汉字不会念训读,看到假名不知道意思。学到现在,都有十天啦,好像还是只是了解了一点皮毛似的。

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天吗?从自己学习日语开始,从自己来到日本,至今已过十天了吗?

现在还是六月下旬吗?

(呃……我说是就是)

七月了吧。

青鸾望向窗外,七月了。这个月份总是令她感觉很特殊,因为七夕?不是,七月……七月流火,流火的季节。大火星西落,嗯,心宿……

(串戏了,老姐,串戏了)

她回过神来,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胡思乱想。

看着身边,玛尼伽·康答已经俯卧在桌上,似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屋外,依旧在落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时的空气中水汽潮湿,以及昏暗的天空,这的确是很催眠,很适合入睡的环境。

该好好休息,康答女士。她想,您辛苦了。

唐青鸾自己坐在一旁,自己翻阅课本,看着并不懂的文字。

六日已经过去了,六日,不曾见到俊秀,也不曾见到王红叶。不过没关系,也许明天呢,也许明天就回来了。自己没必要担心,明天,俊秀回来之后,大概就会对自己说明那保密至今,最终确定的事情吧。而他并不知晓,自己早已知道了答案。

明天,日曜日,にちようび。

一周要过去了。

“……唐小姐。”

“嗯,康答女士,您没睡着呀?”

“没有,我……我必须要对您说明一件事情。”

“什么呀?”

日曜日,大雨

(诶,不是七日谈吗?算上这天就八日了)

闭嘴。

(让我改下标题呀)

别来烦我。

(你跑那么快干嘛?下雨天不打伞的吗?)

我没时间!

(淋湿了会生病的)

不关你的事!

(我管你的吗?是康答女士呀,人家举着伞跟在你后面呢)

我……我不能停下!

必须得去找她!

(知道在哪吗?)

不知道!

(不知道就在这乱跑,还打什么惊叹号……我服你了,下个路口左转)

我不需要你来给我指路!

(继续往前走,过了招牌向右走三个路口)

这?

(不对,这才两个路口呢,小巷子不算)

这?

(是啦,喂。你进去前想好要说什么了没有?人家不告诉你,肯定是有理由的,并且,你都了解她的。找她理论,你说得过吗?)

怎么都要问一问。

(我说这就不关你的事嘛,别多管闲事)

闭嘴!

“やめる!”

停下,门口的守卫如此命令。

“滚!退く!”

(挺熟练了嘛)

她躲开守卫,进入,这间曾经来过的宅邸。

此时是清晨,然而因为暴雨,天色昏暗,乌云浓厚,遮蔽阳光,和傍晚别无二致。

室内,一处房间,还亮着灯火。

唐青鸾朝那里跑去。

身后,玛尼伽·康答跟随着,追赶着,在喊她,但是她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跑动,走到门前。

她全身都被雨淋透了。

喘息着,面对紧闭的门扉。

伸手,推拉门框。

锁住了。

(当然啦)

“喀——”

唐青鸾猛地一用力,门闩生生断裂,门打开了。

屋内,围绕灯火,聚集着一群人。都是曾见过的面孔,依然有印象。那些人看到这个不速之客,拿起手边的武器,纷纷站起。

除了她。

“王红叶!”

站在门前,全身,头发,头巾,衣衫,被淋得湿透,贴在身体上。雨水从她的额前流下,从她的衣袖,裤脚边留下,在门廊的地板上汇聚了一滩。

雨水还带着海盐的咸味,唐青鸾喘着气,肩膀随着呼吸起伏。她站立着,腰间佩着太刀和胁差,直视面前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王红叶。她的目光阴沉,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在她的背后,阴影在昏暗的环境中涌动着。

“王红叶,出来!”

她喊叫,引起众人的警觉。

而被点名的王红叶,则依然神色平静,站起来,向众人示意无事。而后,走过来。

一步,接着一步,走近。

走到面前,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靠得太近。虽然唐青鸾依然气愤地望着她,却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一步。

阴影也跟着向后退去。

(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王红叶走到门外,手伸向背后,将门重新合上。

“你有事吗?”

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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