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时晧穿着外卖骑手统一的制服，脖子上挎着电动车头盔，整个下巴几乎都被浓密的胡渣所覆盖。

虽然他的鼻梁依旧高挺，睫毛也依旧浓长，可那深深凹陷的眼眶和眼尾的细纹，以及那双满是疲惫的眸子，都在印证着他被岁月无情地摧残过，已经不在年轻的事实。

眼前的铁门突然被打开，他看到一个女孩坐在轮椅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很清凉的吊带裙。他被那过分白皙的皮肤晃得走了一下神，假装咳嗽一声将手里的纸袋递了过去。

“祝您用餐愉快。”

女孩伸出手迅速接过纸袋，什么都没说便“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他摸了摸险些被撞到的鼻子，心想这种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可能是自己现在的形象确实不像什么好人吧？

看来要赶紧找时间理个发再刮一下胡子，不然真的因为吓到顾客而多个差评，那他这一天可就算白干了。

时晧一跛一跛地往走廊另一边走去，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隔壁的房门。

半个小时之后，他换了身衣服，提着一个保温桶出来，临走前不由得又多看一眼隔壁紧锁的大门。

乘电梯下楼时，他遇到了住在七楼的邻居容婶儿。

对方一看到他便热情招呼：“石头，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石头”是时晧的小名，这栋楼里会这么叫他的都是从他父母那一辈就相识的老邻居。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刚接了个单，居然是我家隔壁点的，正好回来拿点东西给樱子送去。那房子空了好几年了吧？什么时候开始住人的？”

“昨天下午才搬进来的，你上班去了不知道。”容婶儿一说起别人家的八卦就来了精神，侃侃而谈：“一个年轻姑娘自己住，长得白白净净的，漂亮着呢。可惜啊，腿上有残疾，还不怎么爱说话。昨天我和我老伴看到她一个人在那搬东西，就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结果人家也没搭理我们，愣是自己坐着轮椅一趟趟地把东西都搬上来了。”

结合刚才女孩拿外卖时满是防备的态度，时晧不难想象昨天她独自一人搬来的场景。

肢体有残疾的人，性格难免也会孤僻，他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这样。所以对于那个新邻居，时晧的心里除了为她感到惋惜之外，更多了一分理解。

他对容婶儿说：“她可能只是怕生吧。再说女孩子一个人住，警惕点也是好事。”

“说的也是。”容婶儿点头，又问时晧：“樱子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妹妹时樱，时晧脸上的笑容黯淡下来，“这次检查的结果不太理想，医生建议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你们兄妹俩的命真是一个比一个苦。”容婶儿叹了一声，“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说一声。邻里邻居的，婶子没有别的能耐，平时帮你照看下樱子还是可以的。”

“哪儿的话，您和叔叔这些年已经帮过我们很多了。当初要不是有你们这些老邻居关照，樱子恐怕都没办法活着等我回来……”时晧说完给容婶儿鞠了一躬。

“哎，好孩子。”容婶儿擦了擦眼角泛出的泪花，嘱咐道：“你也别太拼命了，别回头樱子的病治好了，你再倒下。”

时晧点头称是。这时电梯到了一楼，他和容婶儿打了声招呼离开楼道，跨上电动车往医院驶去。

……

手里的外卖已经凉透了，宣淼还没从呆滞的状态中缓过来。

刚才那张脸，任谁看了都无法将他与七年前那个神采奕奕的武打明星联想到一起。然而宣淼想了他太多年，又怎么可能认不出他的模样？

自从得知时晧的右腿落下终身残疾，一辈子只能跛脚走路之后，宣淼就再也没去打探过他的消息。她本以为宣雅云会用尽手段让他们这辈子都见不了面，却没想到他人就在老家，现在居然送起了外卖。

宣雅云不可能不知道时晧就在x市，之所以肯让她搬过来，大概是以为她已经放弃了吧？又或者觉得他们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不一定碰得到面？

总之没人来捣乱最好。如今约定的时效已经过了，刚好上天又让自己遇到了他。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还有补偿的机会？

想到这里，宣淼僵坐了半天的身子终于有了动作。她拿起手机给宣磊发了一条短信，让他把外卖订单的骑手电话给自己发过来。

宣磊接到消息时刚刚上完一节课，正在操场上闲逛。

下午的课本来就容易犯困，何况还是他最听不进去的那一门。他一边毫无形象地打着哈欠一边打开外卖软件，心里也纳闷他家姐姐大人这是怎么了，平时连一句话都懒得和别人多说，这次竟然要特意打电话过去。这骑手到底做了什么能让她这样大动干戈？

然而在看到骑手姓名的那一刻，宣磊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不淡定了，赶紧拨通宣淼的手机号码。

电话刚一接通，宣磊便急切问道：“姐，刚才给你送外卖的人，该不会就是……”

他等了很久，才听到电话那边的宣淼“嗯”了一声。

宣磊的心凉了半截，尽量斟酌好语言对她说：“骑手号码都是虚拟号，我就算给了，你也打不过去。何况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他也不再是那个让你有理由跟在身后的公众人物。你还像以前那样纠缠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倒不如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的好。”

宣磊的话像一盆冰水一样浇熄了宣淼心中刚刚重新燃起的火苗。

是啊，事到如今就算联系到了时晧，她又能得到什么呢？如果真的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刚才就不会因为惧怕被他认出而匆忙关上了门。

正是因为明知道他厌恶自己，甚至是憎恨自己，所以才不敢在他面前多待一秒的不是吗？

电话那边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宣磊以为对方要挂断的时候，宣淼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阿磊，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你也觉得我是个擅自干涉偶像私生活的私生饭，甚至为了一己私欲不惜伤害对方的脑-残粉，对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宣磊急了。不管当时的媒体怎么说，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个而看不起姐姐。

“可他就是这么想的。我也确实是那种恶心又自私的人。”宣淼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幽幽传来，“是我一手毁了他和我自己的人生，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去联系他呢？你说得对，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好的结果……”

宣淼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宣磊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姐……你是在哭吗？”

宣淼被他提醒，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果然看到指尖一滩清澈的水迹。她盯着那滩水迹看了一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她太久没笑了，如今甚至连可怜自己的苦笑都做不到。

“原来我和那个没血没泪的女人不一样，也是会哭的啊。”宣淼对着电话喃喃地说。

宣磊叹息一声，“你错了。妈也曾哭过，为了你……”

话没说完，电话便被宣淼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宣磊突然心头涌起一阵烦闷，对着身边的栏杆猛踹一脚。

宣淼把已经息屏的手机随手扔在桌子上，发现自己的眼泪还在一颗一颗地掉落。她抹了一次又一次，眼睛揉得通红，在经过数番努力之后，好不容易才让眼里不再有新的水珠冒出来。

手里装外卖的纸袋被泪水打湿了一处，宣淼小心翼翼地用纸巾擦干，把里面装食物的塑料盒跟餐具都扔到一边，只保留了那个被时晧触碰过的纸袋。她将脸贴在上面，仿佛可以感受到时晧的温度一样，几分钟后才恋恋不舍地将纸袋整齐叠好，小心收入她那个全是宝贝的盒子里。

也许是哭得太累的缘故，宣淼很快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梦里，她又见到了时晧。

梦里的时晧是十七岁那年的模样，上身穿着一件旧得微微发黄的白衬衫，配上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校服长裤还有杂牌运动鞋，显得颇为不伦不类，却掩盖不住他浑身散发出的蓬勃朝气。

年幼的宣淼和他一起走在霓虹闪烁的夜色之中，在某个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前停下脚步。

宣淼小小的手被他握在宽大的掌心里，身高还不及他胸口。她抬头望向时晧英俊的侧脸，正对上他笑着看向自己的眼睛。

那一刻，宣淼仿佛看到了这世界上最美的星光。

对面的信号灯闪烁几下变成绿色，时晧重新看向前方，牵着宣淼慢慢穿过一辆车都没有的马路。

就在他们踏上路边台阶的一瞬间，四周的霓虹与高楼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巨大的满月以及望不到尽头的银色沙漠。

宣淼坐在轮椅上，已然变成了长大后的模样，而时晧的白衬衫也变成了外卖骑手的制服，原本挺拔的背略微佝偻着，再看不到一丝朝气的痕迹。

他推着宣淼的轮椅在沙漠中缓缓前行，一直到两人面前出现一片平静如镜的湖泊。

望着湖泊中月亮的倒影，宣淼突然明白了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时晧从背后环抱住宣淼，在她的长发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随后双手发力，将她连人带轮椅一起推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很快淹没头顶，随着氧气被耗尽，活着的感觉也一丝丝从她身上抽离。

但是宣淼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隔着清澈的湖水与岸边面无表情的时晧对视，慢慢下沉的同时，脸上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