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惊鸿

“瞧啊，那是我们的人。”

简明浅淡的一句，却几乎让箬横忍不住垂泪。

这么多年来，她活在他人的算计中，经历了多少倾轧，没想到在此群狼环伺之境，她曾经看不上的人，还肯拉她一把。

如此细致详细的嘱咐，怎教她不感激涕零？箬横清润的眼中水色浮动，她抿了唇，目光掠过重重树影，定格在窗外那人身上。

而后，做贼似的飞快点了点脑袋。

“我知晓了，以后说话做事也会小心。”她语气怯生生的，音调比呐呐自鸣的蚊虫还要细弱，显然是怕他们的对话，被有心人窃听。

见她总算不再一味沉迷于荣华幻梦中，洛清霁微微颔首，而后，挑起一方翠玉耳坠，垂首替她佩戴着。

其实，如此用心叮嘱箬横，她自然也有自己的用意。

一则，据月余来的观察，她再次确认了箬横这颗棋子，不堪为用。她一心恋慕富贵荣华，若是有了更好的去处，难保不会生出异心。

更何况，肉眼所见未必为实。

未免她不慎行差踏错，扰乱了棋局，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于是，她借着梳洗的由头，帮她厘清局势，撇去目前的浮云。

当然，她也未尝没有顺带利用这些奸细，来敲打她的意思呢。

二则嘛……

洛清霁清凌的眸子微动，门外那道淡黄色的身影飞快往后一藏。

她啧了声，眸中浮荡出清浅的笑意。

看吧，鱼儿这不就上钩了？

黛笔扫眉，素手敷粉，最后点了两颗浅红的面魇，洛清霁松了语气，道：“所以，箬横你千万记住，不要自作主张，无论发生何事，一定要把消息先递出来。”

“公，公主。”

“叮嘱我这么多，你呢？要去哪里？”紧张的抓住了洛清霁的袍袖，小小的气音，裹挟着惶恐，“青杏公主就要来了，我怕……”

“别怕。”她漫不经心的哄，“我会在那之前赶回你的身边。”

若是那时，她还活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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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着彩羽的安车里，抹着浓妆的女子双手掐诀，面前浮着只剩半张的出警入跸图。

入跸图破损的不成样子。图里，丹青斑驳陆离。车驾朱漆剥落，轩轾蒙上几张残破的蛛网。

华冠冕旒的男子隐在一排灰败的珠帘中，脸上压着一团浓黑，神色难以看清。

灵气在青杏身体内运转半周，注入腐朽不堪的入跸图内，被残破的布帛阻塞。

她咬着细牙，手臂微鼓，抽取丹田内最后一丝灵气。

至少，要将这图好好修复。

因为。

上面的一笔一墨，一撇一捺间流动的丹青朱色，灌注着她此生此世最最爱的人。那是她的命，她愿为此，堕入无间地狱。

指尖凝结的灵力明明灭灭，朽断的绘卷上，蛛网密布。

即便耗尽经脉、索尽丹田，好像也阻止不了她的入跸图寸寸灰败？

华丽又腐朽的图面上，最后一丝辉光渐次湮灭。

她维持着输出的法诀，眸里溅出一颗血泪。

血色浑然淌落。

在洛青杏娇媚的脸颊上，印下两条湿淋淋的血迹。

蜿蜒的血珠攀上她丹红的唇，涩苦咸腥的滋味翻滚入喉。

搅得她五脏六腑像是没入刀山之中，寸寸裂疼。

原来，爱而不得，求而不得。是这个滋味？

这种滋味儿，她不要尝！

力竭之际，游离飘荡的精神骤然凝起。

脑海里亦开始自动播放最初的时空。

那是，和他初遇。

彼时，她只是时空管理局里一个小小的维护者。

承接系统派发的任务，维护混乱无序的因果。

那次的任务难度并不高，系统提供的文字描述也只有简单的几字：

一方和平的小世界，‘异变’掀动祸殃。

自此世界颠倒弥乱，战火纷燃，民不聊生。

任务者：正本清源，处理异变的源头。

这类型的任务很简单，她做过很多次，早已驾轻就熟。

就像是漫天星宿拥有恒定的轨迹。

时空中的因果定轨，亦是自有天数。

总有人偏离既定的轨迹。

而她需要做的即是——将精神投体射在异界之人身上，择定最佳时机，处理掉灾变源头。

当然，时空对他们亦有重重约束。

首先，作为初临异界的任务着者，不能使用超出此界的力量。再者，任务者的精神体只能投射到魂灵已然消散之人体内。

与孤魂野鬼无异。

她于满天星轨中，择定了一颗方才溃散的星子。

名为‘洛青杏’。

她方才逝去不久，也恰好是异变源头的继妹。

使用这个身份行事，倒也方便。她闭上眼，等待最初的降临。

一阵眩晕，回神时，已然到了异界。

眼底赤着抹鲜红的血，无尽燥意在血脉中涌动奔腾。

原主将散未尽的恨意在脑海里左突右冲，将她摇摇未稳的意识掀卷。

她吐出口鲜血，只觉得耳鸣轰然。

兵戈铁器杀伐伏卧在耳畔，铮铮吭鸣，猩红的战火郁积于内，灼热的舔噬着她苍白的魂体。

整个人几近破碎。

也算历了多个世界，倒是从未如此，与一副空掉的躯壳共情。

躯壳里残存着原主扭曲的执念，仿佛受了异变源头的影响。

原来的‘洛青杏’竟以自己转生轮回之路作因，结下的恨果投在异变源头身上。

却不妨被她撞了个彻底。

倒也能称为宿命？

她冷然勾出一点寒色，不信。

她见过人间太多场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也看过无数次因果往替，轮回再续。

有人欢笑，有人伤悲伤。有人离恨，有人生而知命。

世人多情也寡情。

她是宿命的管理者，便从不信命。

浑身煎着烈火般的疼。

像是有人擒起一只巨斧，凿进她的骨缝之中，寸寸劈开，又寸寸合拢。

手脚被折拢合在一处，塞进一块铁炉中。

炉下，是世人愤怒凝成的火焰，是此界无辜的丧命的生灵竭力的呐喊。

仿佛魂体里每一寸水汽被蒸干，曾经的记忆随烟而散，留下灼烤后的白。

灼灼怒火中，她顽强的撑着意识，拼命回忆着往昔。

她是时空的管理者，她梳理万千因果，掌管万千归途，来此界，是接了任务，为清理异变源头。

她是时空的管理者，她来到，这里，是为了……

零星记忆被火焰焚烧，她歪着头，拼命的回忆。

哦，好像是为了，复仇？

……

最后的最后，任她如何拼命回忆，脑海里盘旋着，独剩这些问题：

她是谁？

她缘何要到此处？

她又，为什么活着？

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关本源的东西。

于是身体不再灼痛，焚烧的实感不见，脑海里复仇的声音叫嚣着伏卧心间。

她知道，她要复仇。要杀掉一个名叫洛清珩的家伙。

她好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洛青杏’。

只为她的愿望而活。

扶着脑袋，浑浑噩噩定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

鼻尖裹着的血腥气渐浓。

眼底倏忽冲上一股靡艳的红，叫嚣着厮杀，叫嚣着把美好的一切扯烂。

突然，鼻底多出一点清淡的雪松气。

气味既清且淡，却如同一把月色凝成利刃——

破开浓稠黏腻的窒息，划掉她眼前被鲜血勒成的底色。

抖开眼睫，杏眼倒映下一簌清淡的白衣。

男子负手而立，身后有明月高悬。

月华织洒，男子桃花眼微睨。

“任务者？”

他随意看她一眼，语气似有笃定。

‘洛青杏’怔在原地。

仿佛空濛混沌的识海内，有月色来过。

雪后的松柏气息扑灭了她浑身灼热的怨火，留下一地的凉淡温柔。

她望进男子浸漫月色双眼，呆呆地点头。

哦，对啊，她是异界来的任务者。

执掌万千时空因果。

“时空管理局，编号？”

编号……

哦，对的，她不叫‘洛青杏’，她有编号，她的编号是——

“3420。”

迫不及待的朗声念出。微圆的杏眼亮晶晶的，里面藏着的是自己不曾察觉的期待。

男子敛眸颔首。

手面一转，掌心浮出一枚太极式样的玉珏。

那玉绝非凡品。

阴阳两仪合抱，阳面华光流转似青空，阴面浑厚深沉如厚土。

鱼嘴相互咬合，浑然合成一方宇宙。

六合相弥，万方流转无穷。

男子随意点了点玉珏，有一清一浊两线流光漫然溢出。

在他冷白的掌心里，澈下一片星空。

若是她未曾认错，那玉，是执掌三千大道、万端因果的法器。

阴阳轮回，生生不息，执掌它的人，是管理者。

她们一般称之为‘神祇’。

神祇掌中的宇宙，是一片黝暗幽邃的蓝。

无数星璇散如碎粒，星罗密布的嵌于其间，寂静又肃穆。

他点起素白的指，随意探入幽蓝水色里。

星幕像是乍然复活，无数道绚烂的流光拖着自己的小尾巴，朝他指尖奔涌而来。

他捏住一颗拼命啄吻他指尖的星子，垂眼看了半晌，淡淡开口：“任务出现偏差？”

“是，是的。”

他没有言语，随意拨动下星轨。刹那间，风起云动，桃花眸里无数星辰起伏，湮灭。

仿佛又在一瞬之间，浑然寂寂，空荡无踪。

男子音色依旧比月色还淡：“投影者何名？”

她咽了咽口中的血沫，几乎满眼痴狂。

适才消散的那股火烧火燎的灼人味儿复又卷土重来，带着更加迫人的烈火，灼的她每寸骨头都疼。

惊鸿初瞥。

自此，她不敢抬眼看神祇。

于是，捧着满眼满心的情绪，轻声告诉他。

“洛青杏。”现在是属于她的名字。

3420，她的编号。

他，记住了吗？还是丝毫不在意。

她低着眸缓慢的回想，寸寸剥削刚才说话的语调。

好像含了血珠和脏器的声音有些粗，远不如往昔好听？

糟糕，那股灼人的疼痛再次开始作祟。

不仅是骨头，好像连心脏都像被人攥在手心里，一下下地捏。

“洛清…杏。”

浑身涨疼中，她听见神祇冷淡的声音微微顿住，将她的名姓缓缓地念。

如大雪初融，阳光轻洒，嫩绿的青杏儿支棱出小小的枝条。

那般的好听。

可是，为何，神祇念这个名字时，有一丝奇异起伏？

她浑然不解，只觉得那一丝上扬的调子，让她心神摇曳。

被攥紧的心脏里，骤然被灌了无数丝蜜意。

甜滋滋的酥，坐立难安的麻，更多的是无上的欢欣。

于是，她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与3420、与从前的自己自此割席。

她再也不是时空管理局、编号为3420的任务者。

而是，洛青杏。

念的好听的洛青杏。有血有肉的洛青杏。

带着新生的初雪与爱的，洛青杏。

“青杏公主——”

她被外头狂乱的呼号惊醒，缓缓掀开杏眼。

车马摇摇晃晃，华丽的珠子碰撞出几番碎音，她听见入跸图在安车里滚动的声音。

她慌乱的去寻。

颤着指，兀自捞了半晌，终于将心爱的法器，捧入心口，小心翼翼拍抚。

可惜，她的入跸图，已然破败的不成样子。

图面寸寸灰败，蛛网遍布的裂纹爬上男子俊秀的五官，鲜血染得冷白的面颊模糊不清，唯有额前一副冠冕，摇摇晃晃遮挡。

还好，还有挽救的余地。

她小小的吐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点绯红，一点笑意攀升而起，她抚摸了下殷红如血的唇，扯出一抹诡异的浅笑。

至少，她还能用那个法子去救。

唇间鲜血薄薄地溢，头上的青筋鼓起，被她一根一根按下。

她弯了唇。

纤细雪白的指尖按住凸起的唇珠，丹蔻沾了点血液，捻在指尖摩挲了下。

而后，舌尖微抵，一颗圆润饱满的血珠被灵力包裹着，送入白皙的掌心里。

温热的一颗。她小心翼翼的将心间血送入入跸图中，抚了又抚。

低声说：“寒暮哥哥，我把命给你了。所以，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呢？”

她喃喃低念，眸中迸着温柔刻骨的泽光。那晶亮的光影触到断裂图面时，骤然变得猩红扭曲。

都怪洛清霁。若不是为了对付她，自己的本命法器，怎会损毁一半？

若不是为了对付她，她哪里会逼得使用禁忌之力，落得如此下场？

若不是她，她的寒暮哥哥，天上灼灼明月，怎会俯身至此？

呵，还真是不甘心啊。

她抚摸着艳红欲滴的唇，病态的勾出一点笑容，眼底阴郁之色浓稠的几乎将安车尽数包裹。

不过也好，她马上就能见到自己暮哥哥，马上就能彻底除去明月旁的杂草。

终结一切的夙世恩怨。

真好。真的很好。

忽然——

安车外，杂起一阵嘈乱，长长的嘶鸣划破余晖下的暑天，栖息在林中的鸟雀扑簌簌地冲天而起。

接着铁刃碰撞、马蹄散乱。

土路激起飞扬的尘，穿透厚重的布幔，呛得车内的洛青杏连连咳嗽。

也不知谁人藏在人群中，趁乱扯着的嗓子大喊。

“安车里是洛国的和亲公主。洛氏双姝，倾城绝色，晋有谶言，得洛氏双姝者，尽得天下。大家不要恋战，快去保护公主。”

尔后，混乱之声更烈。

锦蓝色的帘幕裹上一片灰霾，脚步踩出的土泥疯狂往车里蔓延。

一股人潮往安车的方向奔涌截杀，又有另一股人围住安车誓死回护。

洛青杏盘腿坐在马车里，眸中闪着一片寒光。

她还没有摆开台子，开始唱戏，有人便粉墨登场。

洛清霁，很好。

初次会面，就赠了她，好大一场棋局。

她理当是欣然应战。

可是，该如何解下当前的困局？

她已犯下了主子定下的禁忌。

掌管因果之人，决不可在小世界里动用此界之外的力量。

否则，轻则重伤反噬；重则生死道消，灵魂永不入轮回。

上个世界，她藏身暗处布局，动用了禁忌之力，满身功勋尽散，还落了个根骨残损。

而现在。

洛青杏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猩红的杏眸深处，一只毒蛇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她低低喘了声，心口窝下的位置处，有无数道混乱的灵气四处飞窜。

那是她失去心尖血的下场——

自此，守护任务者的最后一道屏障散去。

于是，身体里本应凝结无害的灵力猝然溃散。它们像依偎缠绵的菟丝花，往心脏里拼命扎着根，汲取着她的灵魂之力。

好疼啊。

菟丝花的花叶根系钻入骨髓，盘藤缠绵着每一寸经脉，鼓胀得浑身皮肉迸溅开来。

可她却面若桃李，依然姝丽无双。

她知道，自己的根系腐烂了彻底。

嘴角缓缓滑下一缕污血。

她用指尖挑开一点。涂抹在锦帕上，浑然笑开。

不能继续耽搁了，她想。

入跸图…法器，对，杀了洛清霁。

对，只要杀了洛清霁，取得寒暮哥哥送给她的另一半宝玉。

就可以……

又一股鲜血从口中奔涌而出。

她蘸着鲜血，哑然笑开。

是啊，快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