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错付

晚上，盛春戏院还没开戏，台下就起了议论。还是这几天闹得满城风雨的法案和市长突然病故的传闻。

别看都是些村野莽夫，不懂政治，可安振业大汉奸的罪名，大家可是一致认可。饭后茶余，都恨不得追到安公馆把人揪出来就地正法。

后台里，也窸窸窣窣闹出些不正当的流言来。

苏冷月坐在台前画好戏妆，等着登台的间隙，就有好几个人走到他面前，阴阳怪气地瞪了几眼。其中还有一个，冲他呸了一声，一副厌恶至极的样儿。

不管那些，苏冷月兀自整理好衣袖，踩着鼓点上了台。才唱到一半，台下观众席就有人高喊一声“汉奸”，接着声音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从四面八方传来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不知是谁先朝台上扔了个茶杯，紧接着瓜子、点心、水果，都跟着飞了过来。

台上一片狼藉，戏根本没法唱下去，曲声停了，苏冷月也跟着停了动作。

“你还好意思在这唱戏？都跟日本人混上了，还不赶紧去当你的兔儿爷，吃香喝辣的去！”

“哈哈哈哈——”

“跟安狗贼一样，汉奸一个！呸！”

台下一片混乱，店小二忙蹿进人群里连声劝火。

苏冷月站在台上一动不动，脸上被人泼了冷茶，妆都花了。

“还不下去？！等着我们上去揍你？”

几个小混混撸起袖子，作势要上台。小环早就看不下去了，她赶紧上台，将人连拉带拽地劝下台。

潘连海也一副倒霉像地看着他，气不打一处来。

这其中的缘由，他最清楚。苏冷月被逼无奈才去陪了那个日本军官，当初劝他去的是自己，可如今因为这事，让他戏院背上骂名，他还真就不乐意！

“你今晚先别唱了，台下都拱火了，再唱，还不被人打死！”

他没好气地瞪着坐在桌前一语不发的人。

对方似乎是被吓着了，任人摆布地呆在那儿，小环给他擦脸卸妆，他就乖乖把脸扬过去，眼睛空洞无神。

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潘连海有些心虚，胖手在他眼前晃了三圈，没见眨眼，心说坏了，别是吓丢了魂吧！

“小环，你赶紧去街对面把老李头叫来，给他摸摸，是不是吓傻了？！”

“啊！这怎么还吓傻了？”

小环秀眉一紧，满脸着急，她使劲晃了晃凳子上的人，妄图把他摇醒。

可不管怎么喊怎么摇，人就是不说话，眼珠也不带转一下。

正待她真要去找人时，手突然被抓了去，“我不是汉奸！我不是！！”

苏冷月那张精致的瓜子脸煞白无光，双手愣是抓着小环的手不放，“小环，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汉奸！我真的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可能是汉奸，你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

见他慢慢清醒，小环绞了冷水手帕给他擦擦脸，小心哄道：“你今晚回家好好休息，明儿个再来唱，行吗？”

“不行！”

一旁的潘连海急得直跳脚，他俯下身子，低声道：“日本人的车还停在门口，哪能放他走呀？！”

“人都这样了，还去做什么？！”

小环气得冲着老东家喊了一句，也不管这人是不是给自己发工钱的老板。

“你！”

潘大东家被气得脸色铁青，大张着嘴，无话可说。

“经理，外面有人找苏老板？”

“谁找他？！”

“还是上次那个穿长衫戴眼镜的愣头青。”

穿长衫，还戴眼镜，潘连海想起是谁了！

他冲那报信的人一翻白眼，张口骂道：“你个没眼力见儿的，什么烂人都往这里引，不见！不见！！”

“让他过来！”

苏冷月在他身后喊了句。

“上次跟你吵成那样，还见？！”潘连海瞪眼瞅他。

顿了片刻，苏冷月没有回答，他缓了缓神色，起身去了换衣间。

没一会功夫，人再出来，立马精神如常。还是那身一尘不染的纯白色长衫，脸上洗的白净，活脱脱一个稚气未去的少年模样。

他拿起披风，走到潘连海身边，道：“今晚日军部我会去，人你也得让我见。”

刚走到门口，又转头撂下一句，“我不是汉奸，这点你最清楚。”

眼睛直勾勾盯着潘经理，兴师问罪的意味很明显。

对方不尴不尬地悄咪低下头，心虚地藏起了本想借这个由头请他主动离开戏院的心思。

苏冷月出了后台化妆间，就见戏楼后院靠门口处站着个瘦长的人影。

现在虽是入春季，可夜里不披件外套，还真扛不住这春寒料峭。

可那人一身灰布薄衫，隐在门口，一动不动，似乎等了很久。时不时刮来的夜风，将他衣角掀起，夹着风沙，寒意十足。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走到近前，不冷不热地说了这句。

林念一见他来，脸上旋即弯了个微笑，“我来看看你。”

顿了片刻，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道：“上次是我太莽撞，吓着你了吧？”

“我没事。”

二人一时没了话，苏冷月突然道：

“你走吧！我一会有事要出去。”

说完，他转身要走，林念急忙将他拦住，“你是不是在和日本人来往？”

他左手包扎的伤口还没好利索，仍然缠着绷带。

那抹亮白在苏冷月眼里格外刺眼，他眉头一皱，想起争吵那天桌面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心中难免升起层愧意。

别过脸不去看林念的手，后者明白了意思，自知之明地收回拦在他身前的胳膊，默默将手背到身后。

“伤口……好了吗……？”声音像蚊子叫，苏冷月支吾半天。

林念抬头，满脸吃惊地看着他，随后笑着安慰道：“小伤口，不碍事。”

对方的主动关心，让二人之间相处的气氛轻松了很多。

他们身高差不太多，苏冷月低头说话，很像认错的孩子。

“……我去日军部，纯粹是……唱戏。”

像是想到什么，他又猛然抬头，“你该不会是听了什么流言，才特地来找我的吧？！”

“什么流言？”林念疑惑。

“没、没什么。”

苏冷月暗自放下心来，那些流言，他没听到，想必也就不清楚自己去军部到底做了什么，这样骗他也好。

看他这样温顺，林念进一步试探道：“长久与日本人接触未必是好事，你如果不想唱了，我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行吗？”

苏冷月听完，干笑一声，“唱戏是我的老本行，离开戏院，我什么都不是。”

“那就去别的地方唱，只要不和日本人接触。”

抬头仔细看看这个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哥哥，虽然嘴上不承认，可两人相似的眼睛就是血脉相通最好的证据。

“你放心，我只是个戏子，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安儿，可是……”

“你别叫那个名字，听着别扭！”

听到“林安”，苏冷月心口没来由地抽痛烦躁。

他知道命运给他开了个玩笑，可这个玩笑一开，便是拿他这错开的十几年苦难当了筹码，多年后再见亲人，名字在他听来格外刺耳。

“叫我冷月就行。”

冷月……凄风苦雨，月冷如勾。

“好……”林念乖乖应道。

两人又没了声音。

一阵冷风吹过，苏冷月裹紧身上的披风，催促道：“夜凉风寒，你快回去吧！”

说完这句，他抬起脚步，轻灵灵奔着后门去了。

林念没再阻止，站在戏楼后门口，呆呆望着他背影消失的方向。

没一会，院外响起汽车发动声音，接着，车影一闪而过。

来的时候，他便留意到后门停着的黑色汽车，一番打听才知道是日军部每天派来接送的专车。

上次店小二说的“包”字，加上如今戏院里沸沸扬扬的流言，他心里隐隐担忧。

不管流言是真是假，林念此时只想将人从戏院里救出来。可叶云飞的话始终在他耳边提醒，再等等，等他慢慢适应自己的存在，等他……愿意喊哥哥的时候……

军部，苏冷月打开房门，意外发现山口龙彦正军装笔挺地坐在桌前喝酒。

走到近前，山口转过身，一杯热清酒递到眼前，“暖暖身子。”

接过酒杯，苏冷月顺势坐在他附近的圆凳上，毫无防备地喝起来。

温酒入口，通体舒畅。

山口慢慢起身，站在他身后，神色淡淡地逡巡着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的人。

他一向不是个爱风花雪月的浪子，遇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得到就是毁灭。对待苏冷月也是，得到了这人，可心里依然空虚寂寞。

因为，他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那个自己说不清想要毁灭还是得到的人，派去的探子一次次被他甩脱跟丢，没有实行抓捕，也是为即将的计划做准备。如今，大战即将展开，那人不久也将会再次落到自己手里。

他无声地弯起嘴角，幽然开口：“你的背影很像他。”

动作的身影突然一顿，没有说话。

靠近他，双手抚上那张细嫩的脸，山口附身悄声道：“你的眼睛为什么也那么像他？”

跟着声音，手指停在微微眨动的双眼上。

“看来，那人在你心里无比难忘。”苏冷月稳住心神，说道。

抚摸的双手停止动作，山口坐到身前，在那张干净稚气的脸上审视许久才开口：“不是难忘，是想征服。”

四目相交时，苏冷月心口奋起一阵莫名的恼意，“那你放我走！”

压低声音，眼神涣散地看着面前艳丽依旧的面容，声音里夹杂着祈求。

他知道，每次说出这句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干脆认命地坐在面前等待处罚。

“过来。”

不同以往的温柔命令惊醒他。再次抬头，发现那人竟满脸柔和地注视着自己。

像是受到蛊惑，慢慢起身走到山口面前，任由他拉着自己坐到腿上，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胸膛与胸膛紧紧相贴。

低头俯视着这个曾经给过自己希望和恐惧的面孔，高挺的鼻梁若有似无地触碰着自己的脸颊，温热诱惑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痒的恰到好处。

闭上眼睛，眼泪不知怎的便滑了下来。是委屈还是痛苦？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山口抬手托住他的后背，一只手固定住头部，轻轻贴上他的嘴唇。连那滴流下的眼泪也没有放过，一并融进了温柔的轻吻里。

两人从未这样和平相处过，似乎是贪恋这温柔片刻，苏冷月急切地拥着山口的脖子，配合他的浅吻。

那独属于山口的冷香伴着两人口中的酒意，尽数被他含进鼻息。

想要，更多。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被对方狠狠对待，什么都不管，不想。

替身也好，不爱也罢！反正在这世上，没人会在意自己。除了，那人……

被吻变成主动索取，山口发现了他的疯劲，马上扯开他，冷森森道：“你想取代他？”

“我……没资格，你说过。”

苏冷月呼吸颤抖，距离山口的嘴唇只有一指。

说完，他又去固执地寻找眼前的薄唇，头顶却突然传来猛烈的剧痛。

山口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面向下，离开自己，“你今晚喝醉了。”

将他一把推开，从凳子上站起来，山口从容地整理好褶皱的军装，静静站在旁边，冷酷的脸上染了一层夺人的气势，声音跟着阴冷了几分，“你走吧！”

说完丢下坐在一旁不住喘息的人，离开了房间。

门外响起军靴的踢踏声，由近慢慢变远。苏冷月的心，也由热慢慢变凉了。

厌倦了吧！又要被抛弃了吗？

离开军部的时候，院内依旧一片忙乱，巡逻的小队，不停穿梭在院内。苏冷月拒绝乘坐汽车，自己一人慢慢出了大门。

站在楼上窗边的山口听完司机的报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身影慢慢拐进巷子里。

不自量力的家伙！

慢慢拉上了窗帘，隐去了外面的景色，也隐去了他内心不易察觉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