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盗梦

乔当康悲切地道：“是她的错。若是赵慕良能够恢复健康，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慕良自小就不喜言语，执念深重。他喜欢的，费尽心思也要得到，不喜欢的，看也不看一眼。可我赵家就算不是高门大户，也算富甲一方。他想娶你，我不同意，如今又因为你伤成这副样子，我更不可能让你们成亲。”

乔当康面无表情地听，心道这老头想得真远。可是她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赵慕良，第一次产生了歉疚之意。

或许，她不该那么自私。如果赵慕良快乐，她应该嫁给他。赵慕良所做的，一点也不必周陵余少。

赵老爷离开时，她守在病床前，握着赵慕良的手，虔诚道：“当康是瑞兽，会护佑你的。你若醒了，我就做你的新娘子。”

乔当康将自己的妖气度给赵慕良，如此守了他几天，赵慕良终于苏醒。

他看见乔当康的第一眼，便是抱住她，激动道：“我都听见了，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

直到成为赵慕良妻子那一天，乔当康不曾后悔过。他用五年的时间成长为临安的巨擘，离开了五闲楼。那五年，乔当康不离不弃陪伴左右，一直到他用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婚礼热闹，她嫁得风光体面。

五年的时间，似足够她遗忘周陵余。也亏得当年赵慕良从中斡旋，周陵余的九族之罪免了。每年，乔当康都会与赵慕良回钦州探望他的父母。

林妙香已经嫁作人妇，生了两儿一女。

她的确是一位好妻子，可与如今的乔当康比起来，似乎又逊色一筹。

容貌、胆色、见识、气质，哪儿都不及。乔当康一时感慨，周陵余成就了她，却自我毁灭了。

乔当康本以为，这就是她身为平凡妖精的一辈子，或许百年之后，赵慕良年老色衰，甚至重病缠身，一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她都会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许多与赵慕良有关的秘密。

那时郑芃已经因为得罪了圣人下狱，不久就要问斩。乔当康得知这个消息，即刻想去探望她。赵慕良千里迢迢赶回临安，劝她不要与旧人置气。她性子执拗，趁赵慕良睡熟了，悄悄化作一缕烟，飞入天牢中。

郑芃已经老了，穿着素色的囚衣，鬓角斑白的发卷曲凌乱。她颇为意外地盯着乔当康，道：“大家都被岁月折磨得狼狈不堪，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最后的赢家。”

“是不是没想到来看望你的竟然是我。”乔当康淡淡一笑，“我还以为这些年你的骄傲能有所收敛，可惜啊脾气依然又硬又臭，难怪在朝中树敌无数，待不下去了。”

郑芃让周陵余痛饮了几天的烈酒，以至于在元宵晚宴上发挥失常。乔当康以为，周陵余的死，郑芃是要负责的。

郑芃看了眼地上的冷馒头和冷水。她入狱已经三天了，却滴水未粘，粒米未碰。她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摧枯拉朽一般凋谢，是因为有人巴不得她死。

她一天不死，那人便夜夜盗梦。

“你的丈夫，赵慕良，的确爱你入骨。八年前，他曾约我去闲情小筑商量一件事。我想那件事你也是知道的，他让我和周陵余分手，并许我一个面圣的机会。

“临走的时候，他又吩咐我做了另外一件事。他说，每逢元宵节灯会这样的节日，临安乱党总是蠢蠢欲动，大有闹事的打算。平礼揽下了今年除乱党的大任，乃乱党中的眼中钉。他让我帮他杀一个人，并嫁祸给周陵余。他还说，只是做错一道菜对周陵余的惩罚太小了，他要让周陵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乔当康的皮肉都是冷的。郑芃每说一个字，都像一根冰锥刺向她。

“他们不是兄弟吗？”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郑芃一心求荣达显赫，求仁得仁，了无遗憾。至于赵慕良，他不做那些，又如何能得到你？忘记告诉你了，他暗箱操作，让周陵余去五闲楼的目的不是让他平步青云，他只是想让周陵余认识我，让我折辱周陵余的才气。

“你昏睡的那六个月，周陵余满临安找人，急得脚皮都磨出水泡了，可我却不让他看见你。我让你误以为周陵余一点也不在乎你。周陵余死之前，赵慕良悄悄去探望他，你猜猜他说了什么，才让周陵余万念俱灰，不再等你？至于我头上的发簪嘛，我往那尸体怀里塞去，你又如何知道呢？”

乔当康痛苦地捂着耳朵。

郑芃疯了。

赵慕良也疯了。

她看着地上的冷馒头，郑芃肮脏的手已经抓起一个，大口大口地咀嚼。她一边咀嚼一边冷笑。

“天下有多少珍馐美味，都不及饿了三天后的一个冷馒头。”

她吃着吃着，忽而七窍流血，抽搐而死。乔当康捂着喉咙，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她猜得出来，赵慕良在她探望过周陵余之后，又悄悄面见周陵余，对周陵余说了什么。

乔当康的办法很笨，她想，只是劫狱不能够洗刷周陵余的冤屈。如果能让那死去的人复生，便可以说服平礼，让周陵余有足够的时间找出真相。

无论真相是什么，乔当康有足够的自信，可以找到。

可是赵慕良告诉周陵余，让人死而复生，乔当康便会死的。你舍得用乔当康的死换来自己的生吗？让乔当康这头蠢猪打消逆天改命的念想，所以只有你周陵余先死了。若周陵余死了，以后她的人生，赵慕良负责。

为了乔当康好，周陵余死了。

乔当康回到赵府，只觉天旋地转。赵慕良满脸都是苍蝇，桌上的菜爬满了蛆虫，空中孑孓飞舞。

恶心，无比的恶心。可她也学会了赵慕良虚伪的笑容，于是她选择在周陵余忌日那一天，杀死赵慕良。

好兄弟嘛，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周陵余的惨烈，她恨不能十倍百倍还给赵慕良。

如何才能让赵慕良觉得最痛，莫过于在他临死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她这些年是如此痛恨他，在他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吃苍蝇一样恶心。

告诉他，她从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他，不过觉得他可怜又可笑而已。

乔当康兀自冷笑着，司幽与张颂鹤对视一眼，俱是无言。

“旁的不敢苟同，但有一点你俩倒是绝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司幽感慨，“你因爱慕周陵余蜕变，赵慕良因爱你而改变，最终你们都剑走偏锋了。”

“那又如何？我从来没有求他爱我。或许那时候我们从未在小舟上相遇，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周哥哥会与我在一起。”

“你们相遇是必然的。”沉默的永安王平礼忽然道，“你不是说，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么？”

让时间倒退回十几年前，知味观真正的所有者乃钦州赵家。赵家二公子因为染了怪病，一直在家中将养。

赵慕良因病胖达三百多斤，皮肤溃烂生疮，苦不堪言。生母不喜他，只许他钱财，从不与他说笑。孤独又丑陋的赵慕良万念俱灰之下，选择了自尽。

他爬上知味观楼顶那一夜，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烧饼。

他看到一头猪爬上屋脊，蠢蠢欲动。

那猪靠着他，喃喃自语：“不得已饿了一天，没钱吃饭的日子，好烦啊！”

赵慕良与那猪攀谈：“有钱有什么用？怪病缠身，还不如死了。”

“病能治好，肚子饿可不行。”

赵慕良便露出自己的大脸，问她：“你瞧我这模样，能治好？”

那猪怪叫一声：“呀，你怎么和我长得那么像。”

她尖细的声音将赵慕良逗笑了。那猪又道：“我身为钦州一大公害，还活了数百年，你这算什么。”

那猪正要继续跟他说大道理，却一个趔趄就摔了下去，堪堪抓住屋檐翘角。

有人推开了窗户，据说是今天知味观新来的厨子当值，在后厨练习掂勺。

赵慕良回想着那猪的模样，忽而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想，自己再没用，让一头猪吃饱也不碍事。后来，那新来的厨子问观主，可不可以将剩饭菜交给他处理。赵慕良躲在帐子后，频频向观主点头。

赵慕良想，他能养那猪一天，便活一天。

这么想着，病竟然渐渐地好了。赵慕良又想，他应该告诉那猪，她在雨后的那个月夜，救赎了他。于是他收拾行囊，踏上了乔当康去往临安的小船。

“这是两百两，你若想开包子铺，这些钱足够。”

乔当康蓦然想起赵慕良给钱时财大气粗的模样。难怪当时她觉着赵慕良面熟，原来那夜漆黑，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

平礼又道：“慕良喜爱你胖乎乎的模样，或许在见到你为周陵余变瘦以后，心境就改换了。他以为，你受到了伤害。而且，你的漂亮也让他更加心醉神驰。凡事皆有因果，这便是他的因果。”

乔当康闻言，忽而冷笑一声。

平礼说得不错，凡事都有因果。或许，她才是罪大恶极的那一个。

在众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她猛地扬起一只手，一掌震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那头搅乱世间的猪，如此惨淡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