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舒容与转过脸，深入骨髓的圆盘状纸片无火自燃，消散无痕。

伤了人，雪奴不咸不淡：“抱歉。”

扶月见此人态度如此嚣张，对他的好感一瞬跌破底线，一双眼睛喷火，从识海中调出本命灵宝共婵娟，在手心中蓄势待发：“你比我晚到，喊你一声师弟不过分吧，平时你在玉山没有尊长教过你要敬重师兄师姐吗？”

雪奴抬头看了一眼扶月，并不打算说话，径自坐下，旁若无人地闭目休息。

嗨呀呀，玉山的人竟然如此恶劣，是四极宗第一宗门的名头不够好使吗？

眼看着课堂上要打起架来，讲师连忙咳嗽一声，让弟子们坐回原位，说起众人都非常感兴趣的门主八卦来。

“想当初门主尚还是傀门中一名普通弟子的时候，并不是如今这般地不爱出门，游学的风气说起来还是门主带起来的呢，她喜欢往其他宗门跑，用假身份去偷师学艺呀，连妖界也去过。”

听到妖界，扶月和师兄师姐目光一对，李梦得举手提问：“老师，傀门和妖界素有旧仇，门主如何去的妖界呢？”

讲师捋须，哈哈一笑：“门主她呀在玉山做弟子期间假身份被识破了，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借用传送大阵躲到了妖界，这一躲呀就是五六年。”

从妖界回来后，千云的修为突飞猛进，从筑基期一跃成为渡劫期的大能，然后顺理成章地接任门主之位，成为傀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门主。

千云的修为突破一直是一个谜，她也是傀门有史以来最痛恨妖界，对妖怪赶尽杀绝的门主。

讲师咳嗽两声：“我们傀门与玉山虽然往来极少，毕竟也是有一分渊源在的，九宗门是仙灵荟萃之地，理当同气连枝，若是有来傀门偷师学艺的弟子，在下倒是十分欢迎，哈哈哈。”

上完课，李梦得召集师妹们议事。

“突破口说不定在傀门门主身上。”

对此，扶月和舒容与都表示认同。

扶月问：“可是我们来傀门也有几日了，门主呢？从未见到过啊。”

说来也是怪了，问到与门主有关的事，比如说住处、穿着打扮、习惯等等，傀门弟子一概是一问三不知，想打听都找不到门路。

舒容与对宗门旧事了解得更多一些：“千门主继任门主之后便不爱管事，宗门事务都是长老们负责大理，各司其职，这些年未曾出过乱子。除了一些重要的场合不得不出席以外，傀门弟子也很难见到自家门主的面。因此，有人猜，她是沉迷黑市不可自拔，所以躲着不愿意出门。”

扶月托腮：“沉迷黑市？那好办，我们想个办法把她钓出来。”

雪奴回到傀门给他安排的独门小院，在迈过门槛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扶住门框才稳住身体，不至于跌倒。

屋子里已经有了人。

见到这一幕，坐在桌边独自饮茶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我想了一千遍一万遍，没想到一统妖界的妖主看起来竟然如此脆弱，风吹就倒似的。”

“好久不见啊，流音。”

雪奴脑海中划过属于流音匆忙浅薄的一生，不置可否。

千云定定地看着雪奴半晌。

这个人的脸一点也不像她记忆中的那个他，流音是一个天赋强大的妖怪，独来独往，妖界无人敢惹。

流音给初来妖界的千云一个安身之所，庇护她五年，最后还把一身的修为送给她。

怎么说，流音都是她千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千云心中古井无波，她望着雪奴，目光渐渐有些空洞：“我等了很久，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看来是我想太多，哪有讨债人会忘记讨债呢。”

在妖界的时候，她太年少轻狂，认为妖怪不都是坏的，流音便是如此，虽然强大，却愿意庇护弱小，也不歧视人类修士，她实在太幸运了才会碰到这样好的妖怪！

树大招风，流音受敌人暗算奄奄一息，临死前他把千云留下，愿把此生修为都送给千云。

千云感激涕零，愧不敢受，跪在地上流泪摇头：“我不能要！”

流音气息微弱，难得露出笑容：“千云，我不会白给的，我要你发誓此生都不会背叛我。”

都快死了，背叛不背叛，还重要吗？不过是一个让她安心接受的借口罢了。

她曾经天真地以为流音是如此纯然真心的一个妖怪，死到临头还在为别人着想。

如今便要为当初的蠢笨付出代价。

她发过心魔重誓，此生不会背叛一个妖怪。

一个本该死了的，却屡屡转生的人。独孤名，莫和，秦歌若，流音，巳原，班婵……数不清的身份，都是他用来包裹自己的层层外壳。

每一层壳，都要利用彻底。

千云回过神来，看到妖主虚弱不堪的模样，笑得别有深意：“人间凡人有一句话叫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妖主把灵魂撕碎成两半的时候，可曾会想过今日的苦果？”

是否想过可利用的这层壳有朝一日会反噬自身？是否悔恨当初的选择？是否……还要执迷不悟？

雪奴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茶，杯中的茶冷了，他怔怔的，忽而想起扶月。

她不知哪里来的道理，说女子要多喝热水，泡出来的茶总有滚烫的温度。

下一瞬，这些画面碎成泡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凤凰的五彩羽毛从天上飘落下来，一滴血泪落在眉心，融成一枚印记。

砰的一声，茶杯捏成了粉末。

“你说要见我，我来了，把傀门禁地中那些傀儡交出来，日后妖界攻打人间，傀门不得插手。”

千云努力平复呼吸：“休想！别以为控制我便能控制傀门，我在傀门从不管事，明日我便卸下门主之位，要打要杀，你随便！”

“你最信任的万石长老是我的人。”

千云心中一跳，随即冷冷嗤笑：“妖主，挑拨离间这招对我来说没有用。”

“还有平陵长老，就在我回来前，已向妖界投诚。”

千云咬牙：“我不信！”

“千门主，你不好奇，为何九宗门中有六个宗门愿意与我妖界往来？”

六个？？？六个了！

剩下的三个，不见踪迹的祥瑞山算一个，傀门算一个，剩下的最后一个是四极宗吧。

不可能，不可能呀，符宗，佛宗怎么会……

雪奴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千云瞳孔猛缩。

仙界！

三界六道中最虚无缥缈，也是所有求道者终其一生苦苦追求的通天之路，唯有它，才能让偌大的一个宗门忘记前仇旧恨，甘心舍弃一切为妖主让路。

千云虚脱，瘫在坐席上。

这个世上，唯一有可能知道仙界下落的人，确实只剩下他。

千云已然看到了妖界大军过境，宗门世家退避三舍的场景。

她苦笑一声，做最后的挣扎：“流音死后，我不甘心欠妖怪人情，想方设法找他或许还残留于世的元婴，却意外发现流音死后的躯壳没有灵魂，只是一个空壳子，这些年，我唯一在做的事就是追寻你的过去，找出你用过的躯壳身份，九宗门七世家，你的壳子都渗透得差不多了，有的是用来离间各宗门世家的关系，譬如孤独名和莫和，有的是负责拉拢一宗之主，譬如秦歌若和流音，还有的负责收集惊世的天赋和天材地宝，譬如巳原和班婵……你知道那种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却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的感觉吗？我发了疯一样想把我查到的一切告诉其他宗门的人，想要阻止你的阴谋，可是我不能，因为我发过的该死的心魔誓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看着他们受你蒙骗，泥足深陷。妖主，三界众生何其无辜啊，你的深仇大恨非要拉三界陪葬才肯罢休吗？难道这千百次的人生没有一次让你有所眷恋？”

雪奴轻笑了一声。

深仇大恨，这四个字说起来轻易，可这世间谁是真正懂得其中重量的人？

你亲眼见过有人在你面前为了保住其他人的命，为了保住三界众生而拼命，肉身却一层一层碎裂，最后尸骨无存吗？

先是五彩羽毛被一根根拉扯出来，然后是外皮，一片一片割碎了，最后是骨头，挫成了灰撒下去。

他们说，大魔头节黎祸乱三界，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他们说，他们代表正义，消灭了邪恶。

仙人怎么会说假话呢？

反正世人都信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真相。

雪奴蜷缩在珠子里，他的灵魂轻得仿佛能飘出去，他仰起头，穿过重重云层呼唤他的父亲。

“阿爹。”

从未停止折磨他的大魔头听到了这声呼唤，他只剩下半具骨架了，死死撑着两级天柱，不肯让天柱倒下，天柱里的凤凰灵魂脆弱不堪，天柱下的芸芸众生不该枉死，仇人近在眼前，他不能倒下。

节黎分出一分心神，看向他苦心孤诣养大的血奴，这个孩子喊他阿爹。

这个世上，对不起节黎的人何其多，可节黎唯独对不起血奴。

骨架顷刻间便要倒塌，节黎低头，眼中落下一滴泪。

“报仇啊……”

再活一千年一万年，再过一百次一千次人生，雪奴无法忘记，永远都无法忘记，他的仇，他的恨。

区区一个扶月，怎能抵消这刻骨铭心的仇恨。

除非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