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意识再次清醒时，白梓好像平躺在榻上。

“嘻嘻，要离开幻境很简单。打碎境中幻象，这就是答案。”

应该是种子的声音。

眼前是垂下的大红纱帐，是凡间女子闺房常用的款式。

帐角垂着雕花精致的铃铛，随着纱帐拨动轻轻作响。

白梓坐起来，一眼望尽整个房间，在心中确认了幻境的场景是自己的洞府。

确切地说，是对江尘一见倾心后，按照风雅的审美标准，参考凡间女子闺房重新布置的洞府。

但有所不同的是，整个洞府泛着喜气。

红色的窗花，成对的红烛，大红的纱帐和被褥，以及自己身上罕见的一身正红，是嫁衣的颜色。

视线滑移，床榻对面的檀木小案上陈列着诸多制香材料，从香草原料到各类制香器具，一应俱全。

现下，它们正凌乱地在案面铺开，压在一张涂改痕迹甚重的宣纸上。宣纸上以笔墨细书制香配方，改动良多，能看出是一张自行设计调配的香方。

是她上一世绞尽脑汁试图自创香方的样子了。

轩窗旁的茶案摆着一整套煮茶需用的器具，窗外廊中被精心制成宫灯形状的灵石灯无声散发着暖黄的柔光。

光线透过轩窗小块小块地铺陈在砂壶和配套的茶盏之上，隐约带来一丝禅意，与这一片喜意稍显违和。

不知上一世毫无天赋也不甚感兴趣的她，到底在学习点茶时，将多少好茶暴殄天物。

烹制灵食的厨具在洞府隔壁专门为烹饪开辟的小空间。

想起她使用厨具时的笨拙样子，白梓庆幸开辟小厨房时她施加了空间法术。否则，只怕隔壁的洞府已经不知受损多少次了。

白梓记忆里，江尘的爱好大多是风雅的，如煮茶，如制香。

也因此，上一世的她努力地去学习并不是那么感兴趣的风雅之举，只为能够与他多一些共同话题。

那时她觉得，若是两名剑修之间的共同话题只有他们的剑，那必定只能处成挚友，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但如今想来，她费尽心思，去研究江尘的喜好、去学习不那么感兴趣的事情，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也确实不是挚友之情，但又能够算□□情吗？

爱情会让她在两人蜜里调油时，依然感到疲惫和劳累吗？

爱情会让她逼迫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吗？

把目光从那些桌案上移开，按住有些胀疼的额角，白梓将注意力转移到从未见过的满室大红上。

倘若这一室喜意出现在百年前的合籍大典那一天，白梓可能会欣喜至极。

但是没有，她从未真正在合籍大典上披上嫁衣，与彼时的意中人结下神魂相连的道侣契约。

而现在，决定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之后，再看着这满室喜意，白梓心中只剩下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甚至还能够平静地审视这间为江尘的审美而全盘改造的洞府，平静地分析曾经的自己为靠近江尘所作出的种种改变，最后平静地得出一个结论。

上一世的她一直追逐着江尘，甚至为江尘改变了自己。

也许，江尘喜欢的并不是她，而是他眼中看到的“她”，她在面对他时刻意表现出来的“她”。

那份因为天穹崩裂、江尘赴道而未能结成的道侣契约，所承载的、她为之执着近百年的那份情谊，或许并不能称□□情。

即使是，也不是真正能够让她变得更好的、能够带给她幸福的，她想要的爱情。

门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白梓坐在床头，看着一身红衣的大师兄走进门来。

朗朗如月般清冷的面容因着这一身正红多了几分烟火气，更添俊秀，好似月上仙人终于自愿坠入凡尘，惹人心颤。

他唇角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笑意，是在他离开之后的近百年间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完美弧度。

一双稍显狭长的眸子里含着波光，清朗的嗓音在耳边低语：

“师妹，我们终于结为道侣了。”

白梓稍感怀念地看着这样的江尘。

上次见江尘穿红衣，已经是上一世合籍大典前试穿婚服的那一次了。

而他们的合籍大典尚未举行，江尘就已经以身赴道，她从未为他真正披上嫁衣，他也从未为她真正穿上婚服。

就算已经清楚眼前人不过是幻影，已经明白接下来她要做的是什么，她也依然忍不住多看一眼。

毕竟，时间重启之后，她已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江尘，这肯定是最后一次看红衣江尘的机会了。

“师兄，其实我不喜欢煮茶。”

“你也知道我分不出各种茶的好坏，也不甚会品茶，我只是很喜欢看师兄你点茶时行云流水的动作。”

白梓并未回应“江尘”的话，只是自顾自说了起来。

眼前的“江尘”，依然眸光似水，眉眼含笑，温柔地注视着她，就像上一世两人一同煮茶制香、道尽风雅之时，同样柔和的笑意。

就是这样的他，高岭之花下温柔的内里，让上一世的白梓心甘情愿，为他收起一切棱角，成为与他合拍的、他最可能喜欢的模样。

白梓看着眼前“江尘”一脸柔和的笑意，便知他并不相信她方才所言，只觉她是在玩笑而已。

她轻轻勾起唇角，这一次，不再是练习多次的完美弧度，而是随心的、自然的一个微笑，是从未在江尘面前展露过的，她真正愉快地笑起来的样子。

她有些许愉悦地欣赏着见到这个微笑后，面前“江尘”有些疑惑的神色。

尽管不是很合时宜，也稍显幼稚，她也明白幻境不过是根据她的记忆构造出人物最可能的行为轨迹，白梓还是……有一丝久违的解气感。

上一世，她扮演着几乎无条件理解他、支持他的温婉淑女，也曾为能够摘下这样一朵高岭之花、看到他温柔的内里而感动欣喜，更为他的不告而别痛彻心扉。

却从来没有体会过，像这一刻一般的，真正成为她自己的畅快和满足。

她对江尘，也不是没有怪罪的。

倘若一切都能以一句“有缘无份”画上句号，她也依然无法轻易原谅江尘的不告而赴道之举，甚至赴道，还是在她眼前。

这样的他，让她为此痛苦百年，更让她觉得，他从未将她真正放在心上，将她当作共同承担一切、度过余生的那个人。

于他而言，或许她不过可有可无，即将在他的道途中作为道侣出现一段时间的过客。

既然如此……

收起逐渐发散的思绪，白梓轻轻摇头，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喜欢制香。相比自行调配香方，我更喜欢将制好的香在炉中点燃，在熏香中修炼。”

“其实我不像师兄一样喜欢清淡的菜品。”

“我喜欢山下百香楼每日限量的烤鸭，喜欢巷口热气腾腾的叫花鸡，喜欢大鱼大肉，我可一点都不养生。”

“其实我还不相信话本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才子佳人最终获得了幸福。我相信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相反，它只是生活的调剂而已。”

随着白梓一句句与“温婉小意、风雅至极”几近大相径庭之语吐出，她看着一身红衣、长身玉立的“江尘”面上温柔的笑意逐渐凝固，直至彻底维持不住。

这才是真实的她，才是她真实所想、真实所爱、真实所感。

“最后，师兄，我相信，势均力敌、平等的感情和相合的观念才能带来幸福。”

白梓从腰间抽出了本命剑尘绝，剑法起式。

“所以，曾经我们之间的或许不是爱情。就算是，也不是能够获得幸福的爱情。”

她摇摇头，将百年来所有的不解、痛苦，和顿悟都妥善收起，慢慢说出那个她曾经觉得残忍、如今却觉得坦然的真相。

身心畅快。

白梓正欲将尘绝挥出，却见眼前“江尘”似乎从怔愣中回神，他清润的声音有些轻颤，却还是温柔得如同她记忆里一般。

他看着她，像是没有看见她手中的本命剑，依然笑意盈盈，道：

“师妹，若我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你偶尔离经叛道的想法，只要你愿意，我都可以包容……”

他眸光柔和，像是看着闹脾气的孩子。

白梓手中一顿，有些心情复杂地轻叹一声。

倘若上一世，江尘看到她真实的样子，想必他这样的反应，就是她最想要的吧。

这草种，无怪乎能够令那位青衣修士形销骨立、沉溺其中。

只是，沉溺的不会是她白梓。

“并非是‘偶尔的离经叛道’，师兄。这才是真正的我的样子，你喜欢的，真的是我吗？真的是，真实的白梓吗？”

眼前“江尘”这回彻底怔住，似乎没能理解这话的含义，久久不能言语，好似幻境宕机几息。

白梓不由感慨，这幻境果然是幻境，无法真正理解和复制修士的情绪，只能根据幻境中心修士的记忆，推断人物可能的行动轨迹。

她也想，果然她也无法想象江尘到底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基于她记忆和情感的幻境，才无法显示出“江尘”对此可能会有的反应吧。

“师兄，我来告诉你吧。师兄说‘没关系’，可以‘包容’那样的我，就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师兄不觉得真实的我是你喜欢的那个‘我’，所以才会下意识认为，那是需要你原谅和包容的。”

“而很不幸的是，这样在师兄看来‘有离经叛道之思’、丝毫不讲风雅的我，才是真实的我。”

言及此，白梓只觉已不必多言，眼前不过是幻境构筑出的幻影罢了，“他”也无法理解她所言的一切。

“所以……这或许是百年前的我想要的最美的梦，但却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结局。”

白梓手中尘绝以千钧之势，向幻境中一身红衣、神情怔愣的“江尘”而去。

“再见，师兄。”

剑气带起的呼啸风声吹起眼前人垂落的鬓发，剑刃堪堪没入正红的交领衣襟，白梓面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摇欲坠，逐渐坍塌。

在逐渐塌陷的画面碎片间，白梓注意到一个纯黑色的影子不断扭动、试图逃离，却像是忽然被扼住命运的喉头，骤然消散。

见黑影消散，白梓舒了一口气。

黑影在她的感知中，和天崩罅隙散发的气息几乎一模一样，让她很难不把二者联系起来。

“白师姐！你还好吗？”

江橖的声音就在耳边，将白梓的意识逐渐拉回了现实。

“无甚大碍，只是神识虚弱一点，将养几日便可。”

白梓摇摇头，待全身意识回笼，她细细看向炮仗般冲进自己手中的种子。

种子现在怎么看，都只是一个普通的黑色小丸而已，全然不见先前嚣张的气势。

不过以防万一，白梓还是从储物袋中找了专门用于封装具有灵识药植的附咒玉盒，将种子妥善保存。

一旁的江橖递来一个小巧的青绿玉瓶。

“师姐，回元丹，暂且用些恢复精力吧。”

青绿玉瓶入手温润，是宗门积分兑换中最高品阶丹药的象征。

高阶回元丹，白梓眼神一亮。

“如此，多谢师弟了，此时回元丹确为最佳选择。”

待精力稍稍回复，白梓放出神识感知已经在手印泉边失去意识的青袍修士身上的气息。

那种令她感到不适的、和天崩豁口极为相近的感觉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

看来，刚刚在幻境坍塌时消散的黑影才是她要找的线索。那黑影恐怕才是与天崩密切相关的东西。

青袍修士握着种子时的情态，应当是深陷幻境，无法脱出的样子。

江橖的符箓或许有清心破幻之效，也因此种子从青袍修士处脱离；

没有清心丹的压制，霓梦草种很容易就找上了她，为她构造了幻境。

在她破开幻境之后，幻境坍塌，此时黑影一闪而过，随后立刻消散。

梳理一番方才发生的事情，白梓有了一个猜想。

上一世因手印泉而传出的“天崩乃天谴”之流言，并不可信。

天崩的原因和真相，与开始的确切地点没有必然联系，而与黑影密切相关。

而黑影似乎与幻境密切关联。

青袍修士沉溺于幻境时，黑影尤为猖狂；自己破开幻境之后，黑影不甘消散。

但一切都还只是猜测，事实如何，白梓觉得还需继续查探昭花城才能进一步明晰。

好在，这一行也算有了些进展。

“师姐，要唤醒这位道友吗？”

一旁江橖清澈的少年音拉回了白梓的思绪。

“无妨，让他缓一会吧。幻境伤神，况且这位道友看上去怕是沉溺其中，无法脱身。”

白梓想起这人形容落魄的样子，摇了摇头。

“说到这里，江师弟可知这位道友是何身份？虽甚为枯槁，但看他通身气魄，不像一般修者。”

江橖，或说江尘，摇头表示不知。

他不过是追踪念魇气息时，发现气息源头在这人身上罢了。

没想到此人似乎沉溺霓梦草种构造的幻境，有走火入魔之相。

他便一路跟随，直至手印泉，这人停下来，他才有机会用上清心破幻的符箓和法诀，将这位可怜的落魄人从幻境中强行带出。

不曾想设下结界也让种子钻着空当，把一旁的白梓当作了下一个寄主。

虽疑惑于本应在秘境中心历练的白梓为何会在这秘境外缘的手印泉边，不过嘴上说着去秘境中围的他，也同样在此。

想必白梓也和自己一样，不会想再找一个一听就蹩脚、对方不怎么相信也根本不在意真假的借口。

这一点上，两人无比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