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年（八）

民国十七年。春。

才思，又是四月天，你在哪里？

夜里，我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外面的雨这样熟悉，好似回到了与才思在一起的日子。她已经失踪有一年了，没有一点消息，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活着。姐姐，你还看月色满园吗？春日的月少圆。人也少聚。

我们终有一天会相遇，如同我们终有一天会分别。

车停在济世堂门口，从车窗里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撑伞的女子，青色旗袍，头发盘起成髻，那样熟悉，熟悉到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才思，打开车门伞都没有打就走了出去。秦贰在车里急喊，小嫂子，外面在下雨。

锦绣也紧跟了出来，我没工夫管她，径直就跑过去。

才思听到了动静，停住敲门的手，没有回头。我放慢原本急促的步伐，我该怎么面对才思？这一步一步的踏的这样艰难，才思。

阔别一年她仍然是如初见时的模样，伞下的她回过头，我已泪流满面，抱了过去，锦绣伶俐，开了门让我们进去说。

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说我为什么嫁到秦门？还是先说师父与爹？

才思先开了口，知春，爹葬在哪里？

我脑子一轰鸣，她口中的爹也指师父，她早就知道了？

我没再问，让秦贰带锦绣先回去，把门关好，带才思去了山上。

我替她撑伞，她蹲在墓前轻抚碑上的字，看了很久，没有眼泪，她的眼泪好像流干了一样。

良久，我说，才思，雨大了，回去吧。才思说好。

济世堂里，我倒了杯水给才思，才思没喝，说，知春，你坐下，听我说。

我乖乖的坐在她一侧。

她说，知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项启明软禁了我，直到前几日才放我出来。他并不是学堂的教书先生，他娘死后不久，就有日本人来找到他们姐弟，说是他父亲的哥哥，并带他们到日本培养了他们。

在爹去世的前一天，我得知日方支持蒋介石清党，并将这事交给项启明处理。而爹与共产党人密切接触。

我想去救爹，可当日他就将我软禁起来，几日后，一个照顾我的丫头替我打探消息，告诉我爹已经死了，第二日，我房里就换了一个丫头。

后来我急于知道你的消息，孩子也流掉了，他才告诉我，你嫁给了秦淮。

项启明只是答应，我不伤害自己的身体，好好养病，边暂时放我回来，我不知道何时又会离开。

我听完已经泪流满面，像往日一样，靠在才思身上哭着，才思擦去我的眼泪，说，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比起才思，我经历的这些又算什么，一年，项启明整整囚禁了她一年。项启明没有直接动手，却也害死了爹和师父。最爱的枕边人杀了自己的父亲，不能手刃仇人，还要与他朝夕相处。才思日日徘徊在爱与恨之间，她这一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中午，我们回到了家，这是我时隔一年再次踏入柳家，只见一片残垣断壁，院子已被新生的藤蔓占据，燕子在破败房梁上筑了巢，房里已有一片野草从木板里长出，它们那样渴望生。

此刻，我们两个就如同走丢了的孩子，没有了家。

才思住在了济世堂，我将师兄的房间收拾出来，与她一起去街上买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日常要用的东西。第二日又把琵琶带给了她。

锦绣逗我笑，也逗才思。

我总是轻易的就能笑出，才思却是嘴角淡淡一笑。

一日锦绣去采药，她问我，秦淮对你好吗？我自然就回到道，他对我很好。又将他为我种花的事情告诉才思，才思好像有话说，不知为何却我等了许久，她才说一句，那就好。

春日的夜空是这样的安静。

谁念西风独自凉，我知独自凉，又问谁念，闭了疏窗，残阳也会勾了往事，索性敞开窗户。

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我总是极其容易入眠，相反，月光满盈落在窗外的时候，我却辗转反侧。或许是本就身处与黑暗中的人更易与黑夜共情。

在秦淮晚归，我起身看月的时候，才思在济生堂房里，打开窗，梨花开的极好，枝头乱窜，总是落的窗台上一层花瓣。才思从窗前折下一支梨花，这样的时节，梨花总是容易落，往往才思折下来后，开的盛的梨花悉数抖落，只剩下几朵未赶时节争放的骨朵，也有别样的美。

有过太多的事情，此时才思会想起项启明吗？那个她爱过的少年。还有未曾谋面的婴孩。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觉得回到了那段时光里，才思好像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清冷安静，她没有再提起过项启明，这个人好似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甚至也觉得像是一场梦。如果是梦，我多希望能不要醒过来。

岁姐姐偶尔也会来，我见过她与才思和的一曲琵琶，堪称天籁之音。

小提琴和琵琶，中西交融。

两人各藏心事，曲调也异常悲伤婉转。就在梨树下，我坐在秋千上，岁姐姐站着，才思坐着，曲子响过一个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