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青（四）

民国二十一年。

锦绣陪着我在花园里散步，我想起了岁姐姐，她已长眠于一方墓穴。

岁姐姐与伯母死于炮轰，尸骨无存。

一月二十九日，那天夜里，爆炸声不断响起。青巷沦为了轰炸区。

岁姐姐夜里睡不着，拿出脖子里的勾玉，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握在手心里，不知能不能将思念带给师兄。

我虽没有与岁姐姐在一起，此时我还在秦门里，但我想，岁姐姐每日都会看上几遍脖子上的勾玉，如此漫长的夜里了，以物寄思也不为过。

忽然一声爆破声响起，随后余声里附和着百姓的惨叫声。因恐惧而发出的声音带着颤抖，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岁姐姐听到声音叫醒伯母，东西都来不及收拾，给伯母披了件外衣就匆匆离开。

外面一片混乱，上头飞舞的飞机似苍蝇般嗡嗡响，时不时落下一粒苍蝇屎，近者命丧。

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逃出了轰炸范围，伯母神神叨叨的非要回去拿伯父送的项链，拉也拉不住。那时伯母神智已经不清了，眼睛也看不怎么清。

岁姐姐只好万般嘱咐让伯母待在原地，自己跑回去拿，哪知伯母一直跟在身后。前面火花飞溅，伯母跑上来将岁姐姐护在身下，前头又落下一颗空弹在眼前，母女两人都死了。那时伯母应该看到伯父了吧！岁姐姐会不会看到师兄戎马归来?

秦门离青巷有些远，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天亮时了，秦淮派人去寻，没找到她们的尸体。

我不信，在横七八竖的尸体里找了一天，最后在断肢间找到了一块勾玉，断手被炸的血肉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是手。勾玉被握的这样紧，只残缺了一角。

我掰开手指，看着勾玉竟是眼泪都没有了。

“怀信，遇你是我的幸，可惜我等不到你了……”

“怀信，再见了……”

此时师兄会不会心头一痛，下雨了，岁姐姐在跟师兄告别了。

我并不清楚其中细节，我的想象力如此丰富，仅凭邻里几句话语就可构出这样的画面。

我给岁姐姐和伯母立了碑，以师兄的名义。爱妻吴岁岁之墓。

那个梨树下拉小提琴的女孩，从此困于一方墓穴，她等了师兄七年，没等到师兄归来，许她红装。

后来我常常想起，才思与岁姐姐在树下和曲的模样。梨树下的我们，一个杳无音信，一个红颜已逝，剩下的我，真正什么都没有了。

活着与死亡，不过一步之距，我们为何活的这样艰难，是否只有这般，才可以让生命的意义得到升华。如今我明了，死不过是活的另一种姿态，它平静，它缥缈，它以这样的姿态支撑起活着的人。

死神步履急促，从未停止。

十月，左倾机会主义者推行肃反，仲明叔叔被诬陷错杀。

1933年，师兄，亡故。

师兄死的凄惨。

团里给我的来信并未道明死因。我托秦贰替我调查，才知是如何的状况。

仲明叔叔死后，师兄被派打入日军内部，却不知为何，身份泄露，被捕。死前被严刑拷打，师兄挨过了各种刑法，最后日军审问无果，逼师兄吸食大烟，毒瘾犯时师兄不断往墙上撞，撞的额头血肉模糊。

秦贰说，师兄是条好汉，他的尸体被套上头套日军挂在司令部门前示威，日军本就是拿师兄当诱饵，守卫极其森严，秦贰夜里去看了，却无力救出。临走时看到有穿日军服的人派人将尸体放下，带去郊外安葬了。

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被逼碰了大烟。呵，师兄，你如何熬过的啊？我仿佛看到师兄在漆黑的房间里，烧红的铁烙滋滋的贴在师兄的胸口上，十指被刑具夹的变形，指甲被一根根针刺入，毒瘾犯时头嗑嗑的撞墙，手上被咬的血肉模糊，生不如死的日子里，门外会照进一束光，岁姐姐同光而来，淡淡一笑……

师兄，见到岁姐姐了，记得跟她道个歉。帮我告诉她，我祝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