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云中之土，泥上之花【2】

【4】

回到家的时候，我撞见妈妈打电话，从她不自然的神色和对我的回避中，我明白了，是爸爸又来求助她。他们已经离婚，可善良的母亲依然放不下他。

爸爸对自己寄予了过高的期望，不愿意屈就当个普通小员工，他想方设法创业做生意，血本无亏还欠了一屁股债。但这并不是难堪的事情，让我羞于向人提及的，是他后来一蹶不振成了酒鬼和赌徒，死皮赖脸吃起了软饭。

经常有债主到我家，出言不逊乃至威胁，激动起来大打出手。

“我受不了了！离婚吧！”这句话妈妈啊不知道说过多少遍，可那个男人只要一把鼻涕一把泪死命抱住她的腿，她就顿时心软地抹泪。

“阿姐，阿姐，”妈妈大他三岁，所以有时他这样叫她，这是两人甜美时他对她亲昵的爱称，他撒撒娇亲昵地叫她阿姐，她整颗心瞬间都会酥软掉，这欢愉喜悦又甘甜的两字后来成了她的魔咒，让她甩不掉抛不开，咽下所有的委屈和酸楚，再度试图把那个男人从泥潭里拉起来。

“阿姐，我什么都没有了，再失去你，我怎么办？”他紧紧抱着她，“阿姐你忘了吗？你说过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你不能骗我！”

如果说这还算感人至深，好歹伉俪情深不离不弃，那他们两人恶言相向、把对方带祖宗都骂遍的场景，我根本不想回顾。

他们总是这样，吵完了照常过日子。所谓照常就是，父亲依然不会改掉那讨厌的恶行。

我10岁阿谦7岁那年，他们终于在一次大吵之后决定离婚，那天的吵架声可谓响彻云霄，更有阿谦家的父母和我家一起伴奏，仿佛在向世人昭告那个真理“幸福的家庭大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那天所有的人都在看赵家的笑话，阿谦跑了出来，来找我。

“他们要离婚。”阿谦哭着说，“你说我跟着谁过好？”

“我爸妈都吵着离婚好几年了，”我拉起阿谦，“我们谁也不跟，我们走。”

“去哪里？”他问。

我也不知道。随后我翻遍了全身口袋，只找到11块7。

“这样能撑多久？”他面带忧色。

我攥紧手中皱巴巴的纸币：“反正不会饿到你，就是只剩下一块，我也把买来的两个包子都给你！”

他忽然很感动。幼小的阿谦嘴唇哆嗦了一下，我拉起他，两人在夕阳下一路狂奔。

结果当然是被找回，两人被家里狠狠教训了一顿，也就是在那之后，我与他之间有了坚不可摧的约定。

我们约定是彼此的依赖和保护者，一生一世，谁也不放弃谁。

后来我的父母离婚，阿谦的父母也离婚了，不同的是，我庆幸母亲和我从中解脱，而他为家庭的失散而沮丧，我竭尽所能让他打起精神，并发誓绝对不会抛下他不管。

那之后我与他之间可以用相依为命来形容，紧密难分，直到他成了童星，心灵渐渐产生距离，失落的我不愿与他太近。

可那一声声“夕姐姐”，总让我不忍无视。就像妈妈不忍心放下爸爸一样。

阿谦不愿失去我，害怕失去我——所以，就算我有奇怪的自卑心在作祟，我也要强大我自己，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他不需要我为止——似乎有些太卑微，但随即我说服自己，我和阿谦一起长大，我是他的夕姐姐，亲如姐弟，亲情不需要计较这些。

同时，我希望我的弟弟阿谦快点长大。

【5】

饭后妈妈与我闲聊，她说：“小夕，阿谦妈妈前几天夸奖了你，阿谦肯用心读书都是你的功劳……”

我不想听这些无用的话，直接问：“妈妈，不要再借钱给爸爸了好吗？你们已经离婚了。”

“你……”妈妈皱眉，随后叹气，“你怎么这么绝情呢，好歹是你爸爸。”

我摇了摇头：“就因为是爸爸，才不能让他继续当这个家的蛀虫。就算工地搬砖也好，只要愿意，就会有一口饭吃，他就是好高骛远，不明白生活的现实，连我都要比他成熟，与其担心他，不如想想我将来需要多少大学学费吧。”

妈妈尴尬地沉默，我瞥见她目光中有泪花，忽然觉得自己残忍。对于有夫妻恩情的丈夫，她依然舍不下传统美德，心想着若有一日他能变好，她随时愿意张开双臂欢迎他。

许是为了寻找话题，我们沉默吃了一会儿饭，妈妈又开始讲话：“你在阿谦那里给他补课还开心吗？阿谦是被宠坏了的，现在又小有名气，他妈妈讲话那个语调也让人讨厌，耀武扬威的，你要是在那里受到委屈，我也不高兴的，不就是赚钱多吗？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你比他大三岁呢，计较这些干什么，你会跟小弟弟一般见识吗？乖啊。”她夹起一块肉放到我碗里。

“这您放心好了，阿谦对我很好。”我微笑。

“那阿谦的妈妈对你好吗？”母亲关心地问，“她那个人我知道的，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真是靠着儿子命好，母亲子贵，当初大家一起住公寓楼的时候，她不也是因为算错了电费水费和人为了六块多钱吵得人尽皆知吗？钱多了，人也变了。”

“可怎么办呢，”妈妈无奈叹气，“当初你爸欠的赌债，只有她愿意借钱让我们还。将来要是你想出国留学之类，我这点钱是不够你出国的呀，你爸那边，更加靠不住了，大概，只能低着腰去向阿谦妈妈借了。我是不要紧的，脸皮厚就脸皮厚吧，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我听后，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只觉得我和阿谦之间的地位渐渐失衡，想到了鲁迅先生文章里的少爷和闰土——因为自己是闰土，就越发不是滋味了。

“我不留学也没关系的。留学太苦了，我只想去外国玩。”我忙说。随后我匆匆扒了几口饭，借口今天作业很多，我要早点回房写作业，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默默哭泣流泪，我不想再懦弱下去，敏感下去，自卑下去，我很好，我成绩优秀，我性格很好，我有很多朋友，我有非常爱我的不会把我当做赚钱机器的妈妈，我很好很好，非常好。

我想变得更好。即便我不可能成为明星，但是，我很好。

我必须努力，变得更好。

首当其冲，我要考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学，最好能让学校减免我一些费用，将来拿到奖学金。那样的话，我必须非常优秀。

【6】

一如既往，我会给阿谦补课，有时一边写作业，一边闲聊。

“接下来我想拍电影，”晋谦认真地说，“我只在10岁那年，电视剧《星河银灯》里出演过主角小时候，之后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广告，我想有更大的发展。”

“加油。”我笑了笑。

阿谦妈妈过来，即便在室内她也不忘戴着墨镜，因为那样会让她显得更时尚，仿佛电视里的成功女郎。她笑着说：“小谦，晚上荧羽会来做客，稍微准备一下吧。”

随后她转向我，优雅笑道，“媛夕，你也一起留下来吧，是荧羽哦，小女生中现在最受欢迎的少女明星！”

“时荧羽？”我微愣。

在阿谦参与的处女作《星河银灯》里，时荧羽出演女主角的年幼时期，之后她一直活跃在演艺圈，是颇有名气的少女歌手和演员。

“我先去补个妆，你们慢慢聊聊，记得晚上荧羽来后，要好好招待她。”晋妈妈转身离开。

晚上时，打扮得如同美丽公主的时荧雨和她的经纪人，来晋家做客。

“打扰了。”时荧羽道。

“欢迎你，荧羽。”晋谦妈妈扭着腰身迎接客人。

“你好，荧羽。”阿谦非常高兴这位同行的出现。

“你好。”我说不上很喜欢这位童星，但她确实是漂亮的女孩子。

时荧羽挽过晋谦，十分亲热的样子，她说：“阿谦，我好想你啊，见到你真好。”

“你那么忙还过来玩，我很高兴。”阿谦回，“我向你介绍媛夕吧，她就是我常提到的青梅竹马。”

我接触到少女的眼神，她眼里带着打量，和有些幼稚的面对“情敌”的警惕。

现在的小孩子啊，我忽然有点头痛。

时荧羽伸出手，笑着望向我，道：“普通的高中女生原来是这样的呀，我好久没去上学，都忘了校服这种东西了。你好媛夕，我是荧羽。”

“是我想多了吗？总觉得，被轻视了。”我无奈心想。

餐桌上，其他人都谈笑风生。

“最近的偶像竞争越来越激烈了，那个新出道的zj48……”

“同公司的前辈最近在出写真集……”

“电影的话……”

唯独我有些拘谨地默默吃着饭。

好想早点回去。他们聊的话题，我不感兴趣，也插不上任何话。

晚餐结束后，阿谦妈妈和时荧羽的经纪人有商务上的会谈，于是她让我们几个少年少女一起玩。

三人坐在客厅沙发上。阿谦和时荧羽聊得投缘又开心，我则非常平静。

“最近忙得快要累垮了，压力大时真想抛下一切，但一想到梦想，就又能支撑下去了呢。”时荧羽微笑道。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梦想。”阿谦一下子变得很热血，“之前的全国青少年演讲比赛，你那篇《梦想是□□》的演讲实在精彩！”

“我只是表达了心中的看法，没进前三真是遗憾。梦想的话……”时荧羽也兴奋起来，眼中带光，侃侃而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