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第 90 章

谢珩松开了李稚的肩,李稚这才慢慢地放下了弓，没怎么出声。

两家的小辈等不及，背着弓箭骑着马成群结队地去狩猎了,围场上渐渐安静下来。霍燕将李稚打量一番，“前两日我刚到盛京,诸事忙碌加之水土不服，一直无缘能够与李大人见上一面,没成想大人竟是如此年轻。年纪轻而身居高位,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霍大人客气了，是我年轻不知事，做事多有不妥帖之处，霍大人不计前嫌,邀我来麓山狩猎,是我的荣幸。”

霍燕听到李稚说是自己邀请他过来狩猎，似乎有些意外,不由得看了眼谢珩，随即笑道：“我久居野地,羡慕盛京的好山好水已久，一直没能亲眼见识，正好此番能有机会与谢中书、李大人共赏大好风光。今日天好,咱们不谈国事,只尽兴地畅游享乐，不要辜负这难得的好光景。”

李稚点头道：“是,美景良时难得。”

霍燕的眼神在谢珩与李稚当中走了一个来回，时人皆说李稚由谢府所提拔却背叛谢府，谢家厌恶其为人，双方不相往来,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谢珩对李稚的维护之心已经十分清楚了，想来这广阳王府与谢府虽然政见、立场不同，但李稚私下与谢家人的关系却并不紧张，甚至可以说交好。霍燕想着与谢珩打过招呼，先行转过身往猎场走。

李稚此刻心中已经明白过来，霍家存了投向谢府之心，当日霍燕远远望见晋王府调头就走，并非是嫌弃招待不周，而是因为看见了他。众人都知他与谢府不合，霍燕既然有意与京梁士族接触，做此冷落姿态表明态度是理所当然之事，简而言之，这是做给其他人看的。

李稚将一切都想通后，他慢慢看向谢珩，清风徐徐拂过山岗，他额前的碎发也跟着飘了飘，政治场的事情不能多说，拉拢聚散都是寻常事，谈不上输赢，他低声对谢珩道：“多谢中书教我射箭。”

谢珩听着他对自己的称呼，视线重新扫过他的脸，与之对视，李稚却状似不经意地偏脸转开了视线。

李稚见谢珩不说话，便要转身先行告辞，“那我先不打扰两位……”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停了。

谢珩摘下随身的织锦袋，取出了李稚找得昏天黑地的那枚官印，递还回去。

李稚哑然，重新抬头看谢珩，谢珩道：“丢落在谢府的马车上了。”

李稚慢慢伸出手从对方掌心捡过那枚白玉髓官印，低声道：“多谢。”

谢珩平静如水的眼神让李稚有些无所适从，他抬手一行礼，转身便要离开，刚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李稚。”

李稚忽然应声停下了脚步。

“我们聊一聊。”

李稚手中握拿着那枚玉髓印鉴半晌，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他想要开口拒绝，但无法挪动步子。

麓山风景秀丽，且有一种其他山岭没有的清幽灵气，此刻枫叶满山，溪水环流，山脚有一方枫晚亭，上面密密麻麻均是前人的题诗，李稚与谢珩对面而坐，相顾无言。亭子里焚着净水香，案几中间摆着一壶茶，谢珩一直观察着李稚，李稚垂手搭在膝盖上，一直蹙着眉，少年步入了权力场之后，几乎不再有无忧无虑的神采了，他浑身充满了戒备、不安，镇定地维持着不输于人的气势。

“心中这么害怕我吗？连抬头看我也不敢。”

李稚闻声抬头看去，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你是只在我的面前如此？我听说你在朝中与其他朝官打交道时手腕强硬，说一不二，尚书省的公卿提到你时都要再三审慎，长公主赵颂评价你，说你非常了不起。”

李稚低声道：“谢中书单独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谢珩说话不急不缓，冷冷清清，“霍家与广阳王府互为比邻近二十年，双方交情深厚，本该结为同盟，但霍家的立场却一直摇摆不定，这是因为霍家人深知赵慎父子的性格，一个野心勃勃深藏不露，一个疯狂无忌不择手段，任是谁与他们打交道，也要多斟酌几次，免得为人所伤害利用。”

这一番话近乎直接挑明了霍家人确实有意主动向京梁士族寻求结盟。这实属人之常情，这个世上但凡脑子正常点的人，只要追求安稳的日子，都不会选择跟着赵慎自毁。新上位的霍燕为了家族前程考虑，在赵慎与京梁士族当中摇摆已久，近日雍州传来的消息多属负面，赵慎与赵元的暗中博弈令雍州的局势愈发扑朔迷离，霍燕此时入京的举动本身就暗涵了新一代霍家人的态度。

李稚沉默片刻，“这是广阳王府的事，我没资格置喙这些。”

谢珩道：“我说的不是广阳王府的事。”

李稚闻声眼中的光忽然颤动了下，下意识将右手后撤，往袖子里收了下。

谢珩问道：“为什么怕我？是因为那天我逼你跪在地上，又欺负了你？”

李稚吸了一口气，拧着眉头好半天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谢珩没有逼他，徐徐道：“光明宫夜宴后，我仔细想了很久，当日我心中震怒，一时没能冷静思虑，此事我确实有做得不对之处，我不该欺负你。把你逼成这样，我心中也一直感到后悔，你的性格骄傲，这本来是件好事。”

李稚完全没有想到谢珩会这样说，下意识看他一眼，谢珩黑色的眼睛正望着他，他心脏一时莫名抽紧，为了掩饰右手的颤抖，他用手背擦了下左手。

谢珩问道：“你心中喜欢他吗？我说的是赵慎。”

李稚手中的动作停住了，似乎有些不及防，没有立刻回答。

谢珩道：“我想了很久，难得我心中也不能够确定，于是拿来问问你，你喜欢他吗？”

李稚道：“这无关紧要，我的事情与世子无关。”

谢珩听出他的语速比平时略快，像是在极力掩饰着此刻剧烈起伏的心情，没有即刻接着问。

李稚将无处安放的手按在了桌案上，紧接着就是一段极为漫长煎熬的安静，他有些坐不住，忽然撑着起身想要告辞，刚一有动作就被一只手按住了手臂。谢珩漆黑深邃的眼睛望着他，手中缓缓用力将他按了回去。那力道不大，但李稚却挣脱不开，又有些震惊与意外，重新坐下了。

谢珩没有立刻松开手，他注视着李稚脸上强撑镇定的表情，手顺着他的手臂一寸寸慢慢往下，来到了始终紧握成拳的手掌，用自己的掌心覆住了，他将两根手指慢慢插进去，用力把那只拳头掰开，一枚黑青色的玉韘应声滚落在案上，咚一声响，仿佛是真相大白于天下，又像是不见天日的秘密被撬挖了出来，李稚的脸色瞬间变了，这正是谢珩刚刚给他套上的那枚。

谢珩今日这身玄黑色的衣服意外衬得他有种罕见的迫人气势，令人不能直视，也无法从他的注视中逃开。

“喜欢它？”

李稚回答不上来，脑子里的弦绷得太紧了，此刻在嗡嗡做响，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手中一直握着这枚玉韘，低着头盯着那精巧的东西看了半晌，眼中的画面开始抖动模糊起来。他脑子里不断闪现出那日中了梦华之后，和谢珩断断续续的交流，甚至开始划过去那些暧昧的、不能言说的隐晦记忆。

他重新抬头看向谢珩，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你愿意跟我上床吗？”

谢珩被他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问住了，李稚半抬着眼，眼神阴冷中隐隐带着锋利，一刹那间倒是与赵慎很有几分神似，都有种无法言说的奇异的疯狂神采。他要一次性彻底解决掉这件永远都令他方寸大乱、节节败退的事，忽然他反客为主一把翻手抓住了谢珩的手臂，起身环住谢珩的脖颈低头用力吻住了他。

摆在两人之间的桌案顷刻间被他这剧烈的动作带翻，青瓷茶具噼里啪啦摔碎了一地，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泼溅了两人一身，李稚浑然不觉，扼着谢珩的脖颈，整个人因为强烈的刺激而战栗起来。

谢珩没想到李稚会忽然如此，一时也被惊到了，坐在原地没有动弹，潮湿黏腻的舌头抵着他的唇齿，李稚深深地吻着他，动作激烈又缠绵，受过伤的手在他的腰间湿透了的衣料上用力摩挲，不时抵压着往前推。就如同李稚第一眼在狩猎场见到一身黑色劲装的谢珩时想做的那样，他不再克制、不再隐忍、不再谨小慎微，他吻着谢珩，突然停下来，贴得极近仔细看这张优越的脸，“我真的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你想要跟我上床吗？”

亭外满山枫叶染得满天都是猩红色，像是有人放了一把火，直接烧到了天际，彤红的火光印在李稚的眼睛中。他用力揪着谢珩的衣领，对视片刻，忽然又猛的低下头吻他。在亭外随侍的裴鹤没敢想自己有生之年竟能看见这种离奇的场景，一向没有表情的脸是难得的怔愣，他惊呆了。

谢珩终于抬手想要将李稚推离，却被李稚一把握住了手揽在了自己的胸口处，让他仔细地感受这狂乱的心跳，缓缓低声道：“你也喜欢我，是不是？所以你才带我回去，处处帮我解围，一次次地劝告我，我记得你让我抱着你……那天你为什么要推开我？”

谢珩想要将手抽回来，却被李稚攥得更紧，不肯松开。

李稚看入他的眼睛，“你不想要我吗？不可能。你不喜欢我吗？你明明喜欢我，你有多喜欢我？”他一句句地问着，越发轻下去，却直抵人心。

在李稚再次胡乱吻上来时，谢珩的手往上移，停在李稚的肩颈处，在李稚的手顺着腰带探进去时，他猛地用力将人掀了出去。李稚的后背撞上了倾倒的桌案边缘，砰一声响，震得他呛了下，引起了剧烈的咳嗽。谢珩低头盯着李稚的脸看，说不上来是副什么神情，李稚却并没有害怕的神色，甚至抬手慢慢握住了谢珩压着他的手。

谢珩没有说话，终于抽出手起身离开。

李稚手中一空，并没有扭头看，脚步声渐行渐远，谢府的侍卫也随之无声离开。

当一切动静全都消失后，李稚这才慢慢直起身，抬手整理了下凌乱的衣服，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垂着头半晌，他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下刚刚被碎瓷片划破的左手手背，心中实在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作何表情。血没止住，他又在身上用力擦了下，他忽然抬手按住了额头，张着口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

他起身在亭子的横栏前低头坐下了。

大约过了有一刻钟，身后有脚步声重新响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李稚不疑有他，开口道：“寄封信给世子，霍家人确有投靠士族之心，让他一定多加小心，从前与霍家商量好的事情要另做新的筹谋，以防被出卖。”他停了下，“霍家人精明，只跟最后赢的人结盟。”

身后的人迟迟没回答，李稚回过头看去，来的却并非是萧皓。

去而复返的谢珩正看着他，李稚顿时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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