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忆

“你觉得人是我杀的？”

话里带着戏谑，可那双眼睛却毫无感情，甚至于含着冷光，就像蛰伏的孤狼，好似要把她拆之入腹，粉身碎骨。

许澍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林荞往后退，拉开一段距离：“我没这么说。”

听到这话，灯火明灭中许澍不置可否挑了一下眉，视线一点一点扫过她的脸，斟酌了良久说：“也差不多了。”

说完，面前散发着热度的胸膛离开了，许澍直起弯着的腰，静默着把手上拿着的剑。

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林荞看向他腰间的长剑，剑上没有血迹。人不是许澍杀的，他也确实不是会说这种谎的人。

林荞抿了抿唇，看着许澍把长剑收入鞘，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救她？”

许澍的动作顿了一下，好像被逗笑了一般，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你想让我救她吗？”

许澍问题又无声无息地推了回来。林荞想起来了，从前她也这么问过许澍的时候，许澍也是这般回答她的。

你想吗？

这种问法总是给人无限的遐想，似乎里面总有毫无顾忌的纵容，毫无保留的偏爱。

“你不用这么问我，我也不是攒着一颗瞎慈悲的心四处放。”林荞颇不喜欢这种问法，回答的语气有些生硬，“你怎么做自有你的理由，我只是问你为什么？”

许澍听到她的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弯着眼睛无声的看着她。

林荞被许澍看的颇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毛，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林荞话没说完，许澍就弯着指节叩了叩剑鞘，无声地抬了抬嘴角。

“怎么了？”林荞总感觉今天的许澍怪怪的。

“所以我不算是你随手救的对吗？”

林荞有的时候真的觉得许澍想东西的方向实在独特，拐七拐八绕了一大圈偏偏挑了这么个话头。林荞知道这个话题如果不回答，许澍一定还会追着问，索性随着他，掀了一下眼皮眯起笑眼说：“对对对。”

林荞回得敷衍，不过许澍也没有在意，反倒还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

林荞看许澍又要张嘴说什么，赶紧插上话头，急匆匆地问：“所以你为什么不救她？”

“她已经不能活下去了。”

“她是贵妃，还是北疆的公主。”林荞还是不解，“就算她已经被贬入冷宫也是大晋唯一的贵妃，皇上他……”

“你觉得没有皇上的授意，有人能杀她吗？”许澍踱步走向林荞，站在她的身边，看向已经没有动静的河，“她已经没有价值了。”

“如果她今天不死，等待她的也是生不如死。”

“你看，命就是这么廉价。”话虽刻薄，可语调却是缓缓下沉的，好似带着深深的无奈。

林荞偏过头去看许澍。

许澍鼻子生得硬挺，轮廓深刻，看起来总是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他迎着北风，风吹起额前的碎发，兴许是被风迷了眼，他半眯起眼睛，本来硬朗疏离的五官竟然变得柔和了。

皎皎月色落在许澍黑色的衣裳上，看起来就像裹着闪着寒光的刀锋，快要消失在记忆里的少年突然又回来了。

林荞突然又想起了她在战场上捡到许澍的时候，满身血污的少年躺在地上，身旁是数不尽断刃，尸体，和绝望。

林荞快及笄那年第一次和郎中出了江南，往刚刚休战的南战场去。

父亲曾经和她说过，打碎了的东西更意味着重生。父亲给了林荞一笔钱，让林荞用他所能给的，去见证一份重生。

可当林荞站在那片好不容易回归故里的土地时，第一次明白了毁灭是什么……没有希望，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偶然飞过的鸟儿，这里不再拥有生命。

南疆军这仗打得并不算漂亮，甚至连“胜利”都是勉强之词，死伤惨重。

林荞见到许澍的时候，他手上抓着一把刀，那双乌黑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天空，眼眨也不眨。

“你还活着吗？”林荞有些不确定，先出声问了一句，见许澍还是没有动作，才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但不至于没有。

“我带你走。”林荞把背上的篓子放下，伸手想要把许澍揽起来，就被那双冷冷的眼睛吓到了。

许澍缓慢地转过头，无声地看着她，只单单一眼，就让她好像坠入冰窟。

没有希望，一心赴死的眼神。若不是还有呼吸，林荞甚至不觉得他和周围的尸体有什么不同，甚至于，更加绝望。

“我带你走。”林荞又强调了一遍，注意到了许澍手上攥着的刀，想去扒开来。

可这半死的人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她推开，踉跄地坐在地上。

看起来还能救得过来……脾气这么大。林荞撇了撇嘴。

林荞打算不和半死的人计较，按下不耐，软着嗓子说：“你的伤是外伤，包扎一下就会好的。”

“不用。”

“其他人还活着吗？”许澍又问了一句。

“你是我看到的唯一一个活人。”林荞耐着性子回答

“你看。”许澍躺在地上，眼中是死寂，“命就是这么廉价。”

“你可拉倒吧。”林荞弯下腰，停在少年的脸面前，瞪圆了眼睛，“就你想的那么多。”

许澍看着林荞突然靠近的脸，方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的眼睛可算是转了一下。

救不了所有人，还救不了他一个吗！林荞心里腹诽，她可不想空手回去。

“人家好好的去入轮空，估摸着现在不晓得从哪家大富人家夫人那儿出生了，你在这儿替人家操什么心。”林荞把袖子卷了起来，蹲在地上揽着许澍的肩，“既然没追上轮回路，那就好好活着，别在这儿自怨自艾。”

“你不懂。”许澍说，干燥的唇随着动作被扯开了，血马上渗出来，缀在那无甚血色的唇上。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还没及笄的林荞在那试了半天也才刚刚挪动一点儿，累得直喘气，还没来得及歇一会，许澍就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半死不活的，听起来格外讨人厌。

“我也没打算懂。”林荞哼了一声，冷冷睨了许澍一眼，“怎么了？”

“你还打算告诉我吗？”

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许澍眨了一下眼，紧闭上嘴唇。因为方才眼神死寂，所以衬得现在那一闪而过的慌乱格外明显。

“我救了你，就会好好把你的伤治好，至于后面你打不打算活下去，我都管不着。”林荞蹲在那儿累了半天，现在索性盘腿坐下来陪着许澍耗，“所以你现在怎么想？”

许澍的长睫微微颤抖，紧抿的唇微微放松，良久才说话：“多谢。”

“行。”林荞抓住许澍的手，另一只手揽上他的肩膀，“劳烦您使点劲儿，我一个弱女子拉不起来。”

许澍借着她的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刚刚沾地，整个身体就靠在了林荞身上，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耳边。

林荞拖着许澍一点一点往前挪。

“你发热了。”林荞揽住许澍的腰，咬着牙撑着，细汗滑下，呼吸有些急促，“你再坚持一会，医馆就在前面了。”

“我可能撑不住……”许澍自嘲地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许澍那仅剩一点儿的力气也没了，带着林荞往后倒去，摔了个人仰马翻。

“你看……咳……”许澍闷闷地咳了一声，气若游丝，“我说的没错吧。”

“你还是别说话了。”林荞一边手忙脚乱从许澍身上起来，一边暗暗怪了他一句。

许澍身上又渗出了些血，估摸着是被她摔下去砸的。

“你背上没摔到吧。”林荞赶紧问。

“没有。”许澍眼睛往旁边看了一眼，“下边有人垫着。”

林荞定睛一看，才发现许澍身下是不知道那位已经赴轮回的士兵，无端受了这无妄之灾。

她赶紧双手合十絮絮叨叨：“兄弟莫怪，兄弟莫怪。”

“积德成善，定能托个好人家……”

林荞对着翻着白眼的士兵说了好些好话，眼睛一转就对上许澍饶有趣味的眼睛。

“你先在这里等我。”林荞把身上的狐裘取了下来，盖在许澍身上，冷风吹来她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战，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说，“我去叫人来帮忙。”

林荞站起身来，踮着脚在满是尸体的地上找着落脚的地儿，走了一小段路还是有点不放心，转过头手笼在嘴边说：“你别乱走——”

“如果还有点劲儿的话，翻个身——”

“别老压在人家身上——”

“你在想什么？”

许澍突然出声，打断了林荞游离的思绪，他的眼窝生得深，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深潭一般，深邃不可测。

“没什么。”林荞往旁边看了看，接着说，“时辰晚了，我该走了。”

林荞转身就要离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今天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林荞。”许澍靠在阑干上，姿态惬意。

他半眯着眼睛看向林荞头顶的灯火，“你就这么着急去见他吗？”

林荞不动声色地眨了一下眼，微微皱着眉说：“时间到了而已。”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林荞干脆垂着手站在那儿等着，准备听听许澍的“一件事情”到底是什么。

“如果当初我死了……”

“你是不是可以记得我一辈子。”

许澍的声音顺着夜风吹到她的耳边，本就低沉的嗓音被晚风一酿，反倒变得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