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非同寻常的事情

“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但女儿是我的。”

“女儿更爱我！我们都知道这点，不是吗？”

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狠狠摔在地上。

女孩用力闭着眼睛，断断续续的争吵不停地钻进紧紧捂住的耳朵里。

“你愿意跟我走，对吗？你爱妈妈，对不对？”

女孩沉默地低头，不去看面前女人失望的眼神。

“妈妈一直爱你。”女人用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女孩的脸颊，“妈妈会一直一直爱你。”

“来，这是你陈阿姨，这是瑶瑶。叫人呐，你这孩子！上学上傻了！”一只有力的大手带着忿怒拍上女孩的背。

“我知道你喜欢弹琴，但现在上学要紧，等以后你考上大学，想怎么弹就怎么弹，好不好？爸爸答应你！”

“是啊，你爸爸都是为了你好，你也乖一点！”陈阿姨一边说，一边朝爸爸娇媚地横了一眼。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医生说，是个男孩。

“你弟弟马上要出生了，这段时间可能顾不上你，先在你奶奶家住几天，好不好？”

“你弟弟最近生病，小孩子最闹人了，你再住几天，好吧？爸爸过两天就去接你。”

“你也上大学了，是个大人了，应该独立了，替爸爸照顾照顾你奶奶，跟你奶奶住一起，让爸爸放心不好吗？你这孩子，你怎么不说话？”

那是一个干燥寒冷的冬夜，没有星星。月亮像一张丰满的脸，又圆又亮，高高地悬在夜幕之上。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因为接近凌晨，整个世界都沉寂了下来。

在这样的一个冬夜，张瑶再次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有什么特别的，重大的，颠覆一切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这件事情将会彻底地改变她的命运，有个人会把她从平静得可怕的生活中解救出来。这个人会保护她，将她安全地藏在某个地方。而当她拥抱住他，她将不会再感到孤独。

张瑶这样想着，嘴角出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这微笑如水面上的涟漪，很快就消失了。不，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一切都正常极了。不会有任何改变。生活将永远像过去一样平静、正常。而她被幽禁在孤独之中。

夜里车少，路灯是惨白色的，马路显得又宽阔又寂寥。路两旁种着法国梧桐树，树叶早就掉光了，露出的树枝很规整，笔直地伸向天空。在寂寞的夜里，看起来像一只只垂死挣扎的手。

夜里的风冷极了。张瑶缩着脖子，两只手拽着领子往家走。奶奶一定还在家等她，要赶紧回去。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忘记吃药。

“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

张瑶低着头，轻轻哼着歌。不知道为什么，越唱到后面，声音就越低，抖得越厉害。

月亮那张幽灵般的脸冷漠地挂在漆黑的夜幕上。月亮下面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甚至连路灯的光遇上月光都退却了，像两股不同来源的水，泾渭分明，却严丝合缝地并排靠在一起。

张瑶觉得这时候真美，一切都美。又美，又安静，世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银色道路上，心满意足地四处打量。

好像是一转眼，不远处花坛旁边，法国梧桐树底下，突然出现了一个黑黑的影子。张瑶感觉有点紧张，因为她觉得那东西有点像趴着的狗。她小时候叫狗撵过。

狗好像没这么大。于是张瑶又觉得那应该是个巨大的塑料袋，不知道从哪儿飘过来的，这时候又没风，所以一动不动。这解释也有点牵强。张瑶犹豫地停住了脚。那种即将发生些什么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张瑶一边开始觉得那东西有点像人，一边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努力给自己打气。

“别胡思乱想，别……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确实不是塑料袋。也不是狗。张瑶打开手机闪光灯，手指攥得发白，往那东西身上照。手机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传出很远。

是个人。是个人。

那种预感变成了某种确切的事实，从未有过地强烈和鲜明。什么事情发生了。终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张瑶不知道自己扭曲着脸，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她身上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应该是太晚了，这一会儿一辆车也没过去，四周安静得跟鬼片的前奏似的。

张瑶定了定神，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手机。她的手抖得厉害，抓了好几次都抓不住。手机外面的屏幕完全摔碎了，但闪光灯还在亮。

张瑶再次深呼吸了一下，竭力平复震动的情绪。她几乎是平静地靠近了那个人，将闪光灯凑到他身上。

这个人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脏得都看不出来款式了。浑身上下都是黑的，只在腰腹那块儿有点白色。张瑶又凑近了点，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摸了个空。张瑶感觉好像碰上了块冷冰冰的石头，触感十分诡异。她把手机再次凑近了点，眯着眼睛仔细地看。

一瞬间张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毛骨悚然地后退了一步。这个人根本没有胳膊，他肩膀上连的是一只洁白的骨头手臂!

张瑶木着一张脸抬头往四边看，这会儿依然没有一个人、一辆车经过，四周安静极了。路灯惨白的光在远处慢慢减弱，好像萤火虫尾部发出的虚弱的光亮。

张瑶抬头看了看前面伫立在黑暗中的居民楼，此时已是深夜，几乎所有的窗户都熄灭了。奶奶是不是还点着灯，等着她回家？她是不是还站在阳台，透过玻璃张望她的身影？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记不记得？她老年痴呆的症状已经不轻了。

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张瑶慢吞吞地举起手机，脸上带着一点漠然，一点冰冷的愤怒。

她想看看这个人的脸。张瑶在一种奇异的镇静之中，捏紧了手机，空出一只手，推了推那个人的身子，让他微微动了一下身体。手机屏幕上碎裂的玻璃被她捏得咯吱乱响。

这个人真轻，看起来那么大的个子，她没使多少劲儿就推动了。闪光灯几乎是贴在他头上，照亮了这个人一头灰白相间的乱发。

张瑶再次推了他一下，让他的脸完全露出来。哦！老天！张瑶用手捂住嘴，深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的脸并不丑陋，相反，可以说是很英俊了。这是一张疲倦、沧桑、饱经创伤的脸。他的脸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破口，有的结了痂，有的还没来得及收口，深色的血渍干结在皮肤上。

他的额头接近太阳穴的地方沾了一大块污迹，透着点绿色，有点像搀着草叶的污泥。眉毛很浓密，在两道眉毛之间有深深的沟壑。仿佛他曾被什么忧虑残酷地追踪过和折磨过。他的嘴唇极苍白，裂了口子，紧紧抿着，显示出主人强硬的性格。

他看上去大概有五十岁，整张脸都给人一种疲倦至极，忧伤至极的感觉。他好像一个深切的希望过，最后目睹希望无情地破灭了的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张奇怪至极的脸，一张只要看上一眼，就无法忘记的脸。一张诡异地熟悉，又激起了诡异的同情的脸。

张瑶直觉他很危险。然而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又奇异地无法感到害怕。张瑶想很可能因为他尽管衣衫褴褛，疲惫不堪，却依旧看上去很帅，有种破碎的美感。

张瑶在闪光灯后面的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笑，伸出手，想要探探他的鼻息。她这样做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很快地闪了一下。

在那个人身子底下压着，刚才被他挡住了没看到。张瑶觉得那东西眼熟得厉害，伸出的手不由自主地偏了过去。好像哪儿有无形的引力。

那东西跟这个人一样，脏得厉害，也毁坏得厉害，不过仍然能够看出来是个圆圆的器件，中间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张瑶着了魔似的，一边感觉自己窥见了某种巨大的恐怖，一边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向它靠近。她可能是眼花了，因为她看见这东西附近有一圈圈水样的波纹荡漾开去。

她的心跳擂鼓般疯狂跳动，几乎要跃出胸膛。太阳穴突突的刺痛，好像有根细针一点点刺入。腿软得厉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虚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漏出去了。

张瑶的身体随着手的动作俯下来，俯得越来越低，最后跪在了地上。她的膝盖离那个人只有一指远，几乎碰到了他灰白的乱发。

张瑶的脸和眼睛都随着手靠近着那东西。越来越近时，她看清了这东西中间不停转动的是个什么玩意儿。那是个快折断的指针，弯折成三十度角缓缓地转动着，好像随时都会把自己甩脱出去。这指针藏在里面，被外壳保护着，没有沾上污泥，因此可以看出来原本的颜色。金灿灿的，简直像金子做的。

啊，她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了。这不是哈利波特的时间转换器吗？她还有一个仿制得很精致的周边。不过那个玩意儿不会转。

张瑶的手被时间转换器死死吸着，身体一动也不能动。张瑶努力地转了一下眼珠子。她看到月亮的脸藏到了乌云后面，四周变得一片漆黑。路灯那白纸一样的光跑哪儿去了？那些垂死挣扎的树枝又哪儿去了？怎么她身边全是一些模模糊糊的色块，好像在一个隧道里。

要走了。张瑶心里忽然这样觉得。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所有的灯光都不见了。这期盼已久的，正在发生的事情，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还是又一个重复的错误？

一阵剧烈的颠簸。张瑶听到自己尖叫的声音，感觉身体一会儿被拉成十米长，一会儿又被折成一厘米不到。她的眼球好像从眼眶里跑了出来，骨碌碌四处乱滚。她的手和耳朵似乎交换了位置，方向消失了，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敏锐。

一切都在剧烈的的旋转着。张瑶耳边一会儿是震耳欲聋的嗡鸣，一会儿是尖锐痛苦的呼喊声，一会儿看到无法描述的斑斓色彩，一会儿又沉入仿佛吞没了一切的黑暗。

世界正一点点地分解、崩裂、重组，伴随着可怕的难以忍受的剧痛，伴随着失重、无处依靠的飘零感——忽然旋转停了下来。世界静止了。

张瑶睁开眼睛，确定自己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手、脚、眼睛的存在，随后带着微笑，放心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