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力量与底线

半个多月之后，莉娜才能勉强下地走走。

靠着裂了纹的门框，莉娜遥望着远处深深浅浅的绿色。进入九月份，田野上已经有一部分杂草变黄了，英格兰最美好的几个月马上就要结束了。

天空蓝得很高远，大朵大朵泡沫般翻涌的云彩，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上闪动的光彩。这片天空，这些云朵，和不久之前从她卧室的窗外看见的多么相似啊。

可是抬头仰望它们的面孔已经变了，时空也已经变了，而只有它们，还像以前一样悠然、美丽。

远处庄园外的小径上，一个小黑点缓慢地朝着莉娜移动。莉娜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一定是伊莉莎回来了。拍掉手里飞速旋转的杂草，莉娜晃晃悠悠地回屋，收拾好小木桌上摆放的碗碟，一脸空白地坐了下来。

莉娜很快听到伊莉莎沉重、费劲的呼吸声，一张总是那么苍白的脸，两只含笑的眼睛，忽然从门外的天空中出现。

伊莉莎将手里提的罐子放在桌上，站在莉娜对面，满头冷汗，扶着罐子。很长一段时间里，屋子里只有伊莉莎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莉娜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这声音如此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仿佛诉说着一个不详的预兆。莉娜的心忽然猛地跳了一下，随即对自己片刻的心软感到愤怒。

我不是担心她。莉娜低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根本不在乎她是死是活。我恨她。

可是这些话在伊莉莎温和的微笑面前显得多么苍白啊。莉娜很无奈地看着伊莉莎将罐子里的浓汤倒出来，一大半分给她，另外一半留给自己。莉娜努力让自己的眼睛凶狠起来，冷冷地直视着伊莉莎，用眼睛质问她。莉娜不知道自己脸庞的线条柔和多了。

伊莉莎笑眯眯地把装满肉汤的碗推到莉娜面前，“快吃吧，快吃吧。”说着开始迫不及待地享用自己那一份，好像怕人跟她抢。

莉娜看了埋头喝汤的伊莉莎一会儿，默默地拿起缺了个口的勺子。一股奇怪的暖流，像三月里吹皱溪面的微风，忽然间流入四肢百骸。莉娜觉得自己难受极了。一处创口，当有人用温柔的手抚摸它时，它就一边感觉到陈旧的伤痛，一边充满着陌生的惊喜和愉悦。

莉娜小口小口的往嘴里送东西。伊莉莎带回来的与其说是肉汤，不如说混杂了牛奶和肉类的浓汤。一看就是老梅丽的风格。莉娜撇着嘴，看着伊莉莎一边往下咽一边皱眉。

伊莉莎喜欢口味清淡一点儿的食物，这是莉娜在半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之中观察出来的。

这真奇怪，真奇怪，因为一般穷惯了的人，一旦有机会选择，一般都会更偏爱口味浓烈的食物。油水多不多，在他们眼里几乎就是食物好吃与否的唯一标准。在这方面，伊莉莎跟庄园主人，当地最久远的贵族，有着几乎一致的偏好。

莉娜看着伊莉莎每喝一口，就皱一下眉。终于，莉娜慢吞吞地开口说话了，语气很生硬，“在东方，有一种素汤，”放下勺子，莉娜将一只手覆在伊莉莎手上。

伊莉莎略带惊喜地看着莉娜。这句话是莉娜半个多月以来说得最长、最流利的一句话。伊莉莎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弯弯的眼睛不时偷偷去看莉娜的手。

莉娜垂着眼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紧张。“将成熟的梨子洗净，削皮，和红枣放在一起熬煮，半个小时后起锅，最适合秋天的一种素汤。”

伊莉莎在她说话时一直安静地，用发亮的眼睛凝着莉娜。

莉娜紧紧握住伊莉莎的手，脸色微微发白。

“喝吧。你一定喜欢。”莉娜朝伊莉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伊莉莎仿佛预感到什么，含笑的嘴角慢慢绷直了。伊莉莎看看眼前的浓汤，又看看莉娜平静的面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那把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的勺子。

她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啪嗒”。

勺子砸在汤面上，在安静的屋子里，这声音仿佛闷雷一般，在两个人心头轰隆作响，可怕地惊心。伊莉莎脸上一片空白，似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她十分迷茫地抬头看着莉娜，眼神渐渐变得陌生，忽然将手抽了出来。

莉娜朝她温和地笑笑，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伊莉莎畏惧的面容。两个人之间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儿。

“我是不属于的人间的奇迹，我是上帝的宠儿，我是你的女儿，伊莉莎，可是你为什么害怕我？”

莉娜的眼睛亮得如同火焰，而伊莉莎的脸却一瞬间惨白至极。莉娜盯着伊莉莎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只手轻轻放在额头，从额角向下慢慢划过。

“你为什么害怕我？伊莉莎？我的口音变得这么厉害，你不觉得奇怪吗？伊莉莎，你觉不觉得你女儿身体里藏着一个魔鬼？你要不要剖开来看看？”

伊莉莎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莉娜，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莉娜被她的语气激怒，眼神变得更凶狠了，她微微向前俯身，靠近了伊莉莎，“你为什么把我送到哪儿？”

伊莉莎的脸痛苦地皱了起来。

莉娜看着她的痛苦，诡异地觉得轻松许多，她灿烂的笑了笑，“你真的相信附在我身上的东西消失了吗？你真的相信上帝把它赶走了吗？伊莉莎，你猜猜为什么回来之后我再也”

伊莉莎猛地站了起来，“别说了。”她痛苦得浑身都在颤抖。“别说了，莉娜，求你了。”

这个温顺得如同待宰羔羊的女人，含着眼泪恳求地看着莉娜。她的眼睛似乎在无声地诘问莉娜，“让我难过，你真的就那么开心吗？”

远处传来一阵深沉的钟声。两点钟了，伊莉莎擦了擦眼睛，提起罐子急匆匆跑了出去。屋子里剩下莉娜一个人，面对着两碗几乎没动的肉汤。

莉娜撇撇嘴，无所谓地耸耸肩，拿起勺子继续喝汤。勺子很不听话，手也一样，不知道是谁在跟她作对，一勺汤捏在手指间，不停地抖来抖去，怎么都送不进嘴里。莉娜恨恨地把那只该死的勺子扔出去，顿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脸，无声地啜泣。

不要恨我呀。不要怕我呀。伊莉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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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莉莎无微不至的照顾下，莉娜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莉娜已经能够帮助伊莉莎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活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那天的事情闭口不言。莉娜冲动过后就开始后悔，伊莉莎则为莉娜暗暗责备自己。两个人都心中有愧，都想尽力补偿对方，相处之间竟然诡异地和平起来。

莉娜彻底恢复后，和伊莉莎一起去庄园工作。两个人就有两份工资和口粮，伊莉莎也不用每天带食物回家的时候被冷嘲热讽了。莉娜仰着脸盯着围着伊莉莎，像只苍蝇不停地嗡嗡嗡的老厨娘，慢吞吞走到她身后。

那个一脸凶相的厨娘还在喋喋不休，满是横肉的脸丑陋地抽动着，莉娜分辨出她是在笑。

“不过，伊莉莎，你实在应该感谢我才对，要不是我去请了圣玛利亚修女，你女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这个厨娘得意洋洋地嘶笑起来。

莉娜看见伊莉莎的脸，在她说话的同时，忽的变得煞白。伊莉莎嘴唇颤抖着，慢慢低下头，声音也在发抖，“别说了，露西，”就像不久前从莉娜面前跑出去一样，伊莉莎的眼睛现在不自觉地朝门口飘，似乎也想要逃跑。

莉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四周忽然安静下来，伊莉莎痛苦的脸在这寂静之中格外鲜明。如果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心怀愧疚？莉娜在心里轻声道。

伊莉莎手足无措地看看这里，看看那里，老梅丽这会儿不在这儿。你不明白吗？因为她觉得没能保护好你。

莉娜心中轰然一声，茫然若失。

我也能保护你，伊莉莎。那厨娘正在切宴会用的胡萝卜。莉娜的眼睛垂下来，盯着尖刀闪着寒光的锋刃。只要轻轻一推——

“莉娜！把这个送到先生琴房里！”老梅丽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口，引起一片好奇的视线。所有人都偏过头，看着老梅丽端着一个小碟子走进来。莉娜顺从地接过碟子，慢慢往外走。那把尖刀冰凉凉地贴着她，仿佛很亲昵的左右摇晃着。莉娜轻轻一推。

“啊！啊！啊！”那老厨娘举着手可怕地尖叫起来。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厨房瞬间疯狂地喧闹了起来。

一片混乱中，伊莉莎下意识去寻找女儿的身影，莉娜已经走到门口，看见她的眼睛，手指搭在嘴唇上，无声地微微一笑。伊莉莎的面孔一瞬间布满惊恐。莉娜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了。

莉娜脚步轻快地穿过一重重巨大的帷幕，阳光从墙壁上安的窗格里照进来，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光与暗跳跃着离开莉娜的脸。

最初以眼还眼的快感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怖的冰凉感，那把染血的刀似乎没有被留在身后，而是跟随着莉娜，朝她献媚地晃动。好像它就要刺进莉娜的身体了。莉娜忽然喘不过来气。

一重暗红色的帘幕低低地垂在面前，琴房已经到了。莉娜摇摇头，努力抑制住强烈的沮丧和失落感。她好像在变成另一个人。这真奇怪。张瑶似乎正在悄悄的死去。

一阵熟悉的琴声忽然从帘幕后飘出。莉娜浑身一震，整个人被钉在原地。那琴声仍在继续，莉娜被音符携裹着，卷入一幕陈旧的记忆中。

是肖邦的雨滴。是他们在离婚的争吵后，张瑶整夜整夜播放的曲子。那些雨滴如同一只温柔地手，无限哀怜地抚摸着张瑶的心，抚摸着那无形的巨大伤口。此时它又来了。像从前一样，那么哀伤、轻柔地安慰着莉娜。

“并在患难之日求告我……我将永远不离开你，不弃绝你。”

琴声慢慢停了。莉娜像潜水的人浮出水面，急速地喘了几口气。镇定下来后，才掀开帘幕，走入那个被遮掩的世界。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

暗色的地毯上，一架亮棕色立式钢琴，正安静地沐浴在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之中。形状那么典雅大方，仿佛一位王室淑女，优雅地站在阳光下，温和地用眼睛和你说话。

莉娜一时屏住了呼吸。钢琴前坐着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正皱着眉头，一脸认真地盯着手里的乐谱。他应该就是庄园的主人，艾伯特先生了。

莉娜轻手轻脚地将小碟子放下，慢吞吞地退出房间。艾伯特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莉娜的存在，只顾盯着乐谱皱眉。忽然，艾伯特眉头一松，将乐谱往旁边一扔，兴高采烈地重新弹起了雨滴。

莉娜躲在帷幕下的阴影中，看着艾伯特先生的手指蝴蝶般轻盈地亲吻着黑白琴键。钢琴和亲切的回忆，仿佛一个很熟悉的老朋友，许多年的分别之后，忽然意料之外地又碰见了。那种惊喜与淡淡的感伤，浸水的棉絮一般令人心里又软又涨。当时莉娜身处其中，并不觉得有多珍贵而后回头看看，才觉得是多么难得。可惜现在没有一个富裕的父亲叫她反复了。

艾伯特先生的弹奏开始时十分流畅。莉娜侧耳听了半天，发现艾伯特是从曲子中间开始弹奏的。雨滴这首钢琴曲，开始时旋律似有若无的结束时变换不定、震人心魄，前后差距之大，都不是好对付的。只有中间一部分较平缓的还容易上手些。

艾伯特先生中间那部分弹得不错，可一到旋律加重的地方就屡屡出错，不是按得太快，就是按得太重。不像雨滴，倒像是冰雹。

艾伯特第三次在同一个地方停顿后，莉娜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到艾伯特身后，莉娜轻声对垂头丧气的艾伯特道，“先生，您弹得真好听。您为什么停下来？”

艾伯特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差点从琴凳上摔下来。莉娜赶紧伸手扶住艾伯特，这个人可真重，莉娜的脸都憋红了。

艾伯特有点不满，一把挥开莉娜的手，一脸不耐烦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刚准备开口训斥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女仆，艾伯特就看见了摆在身后茶几上的小碟子。那是半个小时前自己吩咐老梅丽送来的。艾伯特强行截住话头，尴尬地咳嗽两声，“下去吧，下去吧，我这儿不需要你。”

莉娜暗暗撇嘴，脸上仍然带着无辜的微笑，“您弹得真好听。”说着伸手按了几个琴键。

艾伯特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可听见莉娜断断续续的琴声后，又惊异地挑高眉毛，看着莉娜弹奏，一言不发。

莉娜已经七八年没碰过钢琴了。可触到琴键的一瞬间，手指的生疏与滞涩之感忽然消失了许多。钢琴，在很长时间内是唯一能够带给莉娜快乐的东西。

于她而言，钢琴不仅仅是一种技能，更是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这个朋友的友谊甚至在被抛弃之后，仍然长久地给予她安慰和支持。

莉娜一点点变得得心应手。琴声由晦涩慢慢变得熟练，好像两个分别很久的老朋友，在夕阳下叙旧，遇遇细语中，变成灰色的记忆就慢慢鲜明、清晰，重新拥有了生命。

莉娜顺利地奏完一整首曲子之后，发现艾伯特先生已经从她身边走开了，退到了她之前藏身的帷幕里面。他的脸藏在帷幕的阴影之下，看不清楚表情。

“啊，莉娜，你是莉娜，伊莉莎的女儿，对不对？告诉我，你从前接触过钢琴吗？”艾伯特先生的声音从黑暗中穿出来，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显得有点奇异的沉重。

莉娜故作懵懂道，“这东西叫钢琴吗？名字真好听！”

艾伯特先生的声音好像更沉重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趴在他喉咙口，扭动着要爬出来。艾伯特先生咳嗽两声，“很好。很好。你很不错。莉娜，你喜欢钢琴，对吗？以后常常来找我，我教你弹，好不好？”

莉娜很乖巧地点点头，“好的，艾伯特先生。”

莉娜兴高采烈地回到厨房里时，不久前的骚乱已经平息了。厨房里只有伊莉莎，老梅丽，和另外一个瘦女人，冷清清的。并且所有人脸上都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

莉娜躲开伊莉莎忧虑的视线，一声不吭地走到老梅丽身边，帮她递胡萝卜。那堆染血的胡萝卜丝扔在老梅丽脚边的垃圾桶里。老梅丽切菜的动作慢极了，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时刻注意着刀锋和手指之间的距离。莉娜忍不住微微一笑。

晚上结束回家时，莉娜没办法再躲着伊莉莎了。整个一下午，伊莉莎都用那种欲言又止地表情盯着她，真叫人心烦。莉娜跟在伊莉莎身后，烦躁地踢开一块挡路的石子。

“莉娜，”伊莉莎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莉娜暗暗翻个白眼，来了。她转过身去，伊莉莎手里提着一根树枝，递到莉娜面前。

“掰断它。”伊莉莎温和却不容置疑地道。莉娜微微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伸手想要接过树枝。伊莉莎将手一偏，躲过莉娜，“用……你的力量。”

莉娜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伊莉莎的脸。此时天色早已暗下来了，一阵冷风呜咽着掠过田野。伊莉莎的头发被吹乱了，乱糟糟地拂在脸颊上。

莉娜犹犹豫豫地伸出手，那根树枝很细，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莉娜只稍稍用力，树枝啪嗒一声，断在伊莉莎掌心里。

伊莉莎紧接着命令道，“现在，修好它。”

莉娜浑身一颤，没有说话。两截断裂的树枝悬浮在伊莉莎手里，断得很彻底，根本不可能完好如初。莉娜不自觉地低下头，不敢看伊莉莎的眼睛。

伊莉莎将手放在莉娜头上，表情十分忧虑，“莉娜，你与众不同，你拥有超出常人的力量，我希望你能更谨慎的使用你的力量。因为有些事情无法挽回，而你不知道自己做的是正确还是错误。你超出常人的水平，你遵循的准则也应该如此。我不希望你堕落成一个毫无底线毫无畏惧的人。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背后标注好了价格，莉娜，时候到来的时候，你确定你偿还得起吗？”

她的声音那么低，那么轻，却如同闷雷一般清晰地传进莉娜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