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贼船上

莉娜觉得里德尔的别扭程度又上了一个档次，越来越难伺候了。

自从那天花园里的事情之后，里德尔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已经懒得在莉娜面前掩饰，暴躁、生气的次数越来越多。莉娜以前还觉得他“安静”“文雅”，看上去苍白、瘦弱，皱起眉头的时候甚至有些脆弱。可现在！

首先，里德尔并不安静，更不文雅！他原来挺喜欢说话的，也喜欢听人说话。不过内容从“诅咒老巫婆”到“诅咒同学”再到“诅咒麻瓜世界”不等。

莉娜每次在一边听着都觉得提心吊胆。这些话放在别的小孩嘴里，可能就是过过嘴瘾而已，而里德尔，莉娜总觉得他会很有实践精神地付诸实际。

里德尔也喜欢听人说话。因为他要挑选第二天或者以后的报复对象。莉娜非常困惑他是怎么在整天几乎都和自己在一起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些充满恶意的高难度报复的。

比如，吊只兔子，推个人，在楼梯上绊倒某个昨天或者半个月前说他坏话的小孩。

莉娜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在围观过一次里德尔的报复行动并目睹某个满脸是血的倒霉孩子之后，莉娜瑟瑟发抖，一脸惊恐，再次坚定了跟着魔王保平安的基本路线。话说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吧？莉娜心里的小人默默擦汗。

肯定来不及了。当里德尔当着她的面叫出纳吉尼，并且堂而皇之地用蛇语和它说话时，莉娜尤为清楚地认识到了这点。

一人一蛇嘶嘶来嘶嘶去，莉娜站在一边，努力忍住转头就跑的冲动。上了贼船，咬紧牙关也要忍到能下船的那一天！

里德尔吩咐完纳吉尼，扭头一看莉娜毫无反应，脸色又开始不好看。莉娜现在都养成条件反射了，里德尔身上气势稍微一变，莉娜立刻就能知道，堪比最灵敏的地震探测仪。

莉娜真的特别绝望，因为这位主，他一天能生气生个七八十来次！想想你家待机的电视机，诶，开一下，诶，再关上，诶，再开一下………电视机早知道烂厂里！

崩溃归崩溃，莉娜牌灭火器还是特别尽责地开始工作，迅速灭火，“你，你能和纳吉尼说话？”

心里白眼翻到天上去。这事儿我早知道了好吗？还要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最好眼睛里带点崇拜，那种亮晶晶的“哇你好厉害好与众不同好特别哦”。md！莉娜觉得自己快成奥斯卡影后了。

里德尔跟她不一样，人家翻白眼是明目张胆、实实在在地当着她的面翻。里德尔鄙视地瞥她一眼，“你是不是早猜到了？”然后冷嘲热讽：“装都装不像！”

莉娜：裂开！日子没法过了！

踩着莉娜爆发的边缘，里德尔一脸深思地问她：“魔法界有关于这个的说法吗？”

看着里德尔认真的神色，莉娜只能默默咽下一口老血，声音闷闷地，“有的。”接着忽然兴奋起来，“你刚才说的这种话叫蛇语，魔法界将能够与蛇交流的巫师称作蛇佬腔。蛇语不是一种可以学习的语言，而是一种极为罕见的魔法天赋！非常罕见！”

莉娜说到这里，硬着头皮，用自己都觉得肉麻的声音恭维道，“只有那些天赋最高、最优秀的巫师才能拥有这种能力！如果说魔法是一种奇迹，那么你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莉娜看到里德尔的眼睛闪闪发光，嘴角翘起一个明显的弧度。哼！小屁孩！还哄不好你了！

喜怒无常、要求贼高、脾气暴躁、恶毒阴阴暗、自私自利，这就是莉娜未来很多年要伺候的顶头上司！这日子！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也许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

周一的晚上，时隔半个月之后，孤儿院终于要发第二次蜡烛了。莉娜觉得很激动！天知道每天晚上没蜡烛只能靠自己发光是种什么感觉！天知道每天半夜饿醒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是什么感觉！

孩子们排着队领蜡烛。老巫婆一支一支的从箱子里把蜡烛拿出来，分发下去。他们用的蜡烛是那种特别粗、气味很难闻的牛油蜡烛，一支能点一整夜。

当然没有人会像莉娜第一次那样，奢侈地把半个月的份儿一夜用完。没有了蜡烛，晚上回去就没有亮光，连半夜出去解决生理问题都是困难。

莉娜暗搓搓地期待自己那份。终于轮到她了。莉娜兴高采烈地把蜡烛抱在怀里。老巫婆只抬眼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对了……莉娜还发现关于老巫婆的一个规律，就是里德尔每惊吓一次丹尼斯，老巫婆就会对他们偃旗息鼓好几天，成平滑的正比例函数曲线。

这也太诡异了。。。话说老巫婆到底跟丹尼斯什么关系啊？莉娜只觉得一头雾水。

里德尔排在她后面，他是最后一个领到蜡烛的。

莉娜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觉得周围的气氛有点异常。回神赶紧去看里德尔，只见里德尔一脸平静，从容地回到座位上，看上去好像很正常。

正常个鬼啊！莉娜头顶的警报器拼命闪烁。看他的手！快把那根蜡烛捏断了！祖宗！谁又得罪您了？

莉娜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绝对不是她。喵的！不管是谁惹的祸，最后都得她来收拾烂摊子！

孩子们端着蜡烛，排着队上楼睡觉。孤儿院休息很早，晚上九点钟就要全部熄灯了。莉娜战战兢兢地跟在里德尔身后，忽然看见里德尔拦住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仿佛已经习惯了，一看见里德尔过来，立刻把怀里的蜡烛递过去。里德尔接过来，把自己的再塞过去。

莉娜满眼疑惑地看着里德尔。他好像心情好了点儿，晃晃手里的蜡烛，“想知道为什么？”

莉娜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但是说不吧，心里又好奇得难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里德尔仿佛已经预料到莉娜的反应似的，已经提前招手，跟那个孩子换回了蜡烛。然后他就把莉娜的蜡烛跟自己的交换了一下。

莉娜眼睛都快掉下来了，您到底是在干什么？越来越搞不懂了。

里德尔笑得一脸深意，“以后你就知道了。”说完就走了。

莉娜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关上房门，独自在走廊里风中凌乱。

好吧。

莉娜点了好几夜才发现问题。那天晚上她端着蜡烛从厕所回来，大概是晚上十点钟左右吧。走廊里的灯早就关了。不知道从哪儿吹来的风，把莉娜的影子吹得摇摇摆摆，像神秘的鬼怪。莉娜一手护着蜡烛，短短几步路走得心惊胆战。

身前身后都是黑暗，望不到底。只有手边这一灯如豆，还能让人勇敢下去。

这时候蜡烛忽然灭了。黑暗扑面而来。莉娜只听见自己的心擂鼓般重重响了一声，紧接着惊恐像一只大手紧紧抓住了她。莉娜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逃出这片黑暗！吓得连给自己照个亮都忘了。

她没想到自己慌乱中居然跑到里德尔的门口了。他们两个房间挨得很近。推门的时候还在诧异，自己出来的时候没关门啊？难道是风带上的？

莉娜立刻就用魔法开门。他们的房门都是用门闩杠上的，好开的很，只要抬起门闩就能打开。

莉娜听见啪嗒一声，门闩掉在地上。开门的时候莉娜还很高兴，想着终于回来了，她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闷死也不出来！

就在她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一股巨力迎面袭来，莉娜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重重地甩到了墙上。

莉娜只能感觉到一股力量喷涌而出，死死地护住了她。她砸到墙上之后，甚至还反弹了一下，一脸茫然地飘在空中。不怎么疼，就是懵。

一个人影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

是里德尔。莉娜觉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都太奇怪了，每一件都令人无法理解……比如她用魔法护住的蜡烛突然熄灭，再比如她的房间里走出来一只里德尔。

………这傻孩子还没反应过来。

里德尔的身影踩着月光，他的脸慢慢在霜华一般的月光中显现。里德尔也一脸迷惑，有点不确定地问，“莉娜？怎么是你？”

莉娜非常懵逼，支撑她的魔法渐渐消失，莉娜扶着墙，晕晕乎乎地反问道，“那应该是谁？”

她一只手还捏着蜡烛。里德尔只迷惑了一小会儿，看到莉娜手里的蜡烛，稍稍一想就全明白了。里德尔……里德尔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朝某处摆摆手，静寂的深夜中响起细微的嘶嘶声，像某种生物在地上爬行发出的声音。里德尔看看还在满脸问号的莉娜，头一次想要叹气，他朝她招招手，“没什么。你进来吧。”

？？？？？我进我自己的房间……等等！莉娜眼睛越睁越大，脸色跟吃了毒蘑菇似的，一阵红一阵白。刚才的嚣张气焰全消失了，莉娜跟个小媳妇儿似的，规规矩矩地跟着里德尔进来。

房间里的一切都染着淡淡的银光。陈设很简单，跟莉娜的差不多。

莉娜看见里德尔坐在简陋的床上。银色的月光下，他的脸色显得很疲惫，整个人有些萎靡。

他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有点像个正常人，像个正常的孩子。脆弱，无害，让人想要接近。

里德尔斜斜地睨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现在明白了吧？”说完还鄙视地撇撇嘴。

莉娜的感叹瞬间消失，皮笑肉不笑地道，“明白了，明白了。”呵呵。

里德尔又叹了口气，很无奈地看着莉娜，“我看你还没明白。”每次心口不一的时候都喜欢重复他的话……

里德尔从她手里把蜡烛接过来。牛油蜡烛都很柔软，莉娜刚才那么紧张，已经在蜡烛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莉娜的目光追着里德尔的动作。只见他就着月光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轻轻掰了掰那根蜡烛。莉娜小小地抽了口气，那蜡烛居然就这样断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里德尔朝她招招手，示意莉娜过来。莉娜眨眨眼，一步一停，慢吞吞挪到里德尔身边。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再加上刚才的事儿，不由得莉娜不谨慎。

里德尔却好像没注意到莉娜的磨蹭，只是耐心地等她过来。里德尔拿着断开的蜡烛，对着月光指出几条细微的裂纹，莉娜直到这时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根蜡烛上有裂缝，烧到一定长度就会自动熄灭。就像莉娜刚才那样。而他们是没有火种的。

莉娜张口结舌，看看蜡烛，又看看沉默下来的里德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意义吗？老巫婆这么做有意义吗？除了恶心人，还有其他一丁点的意义吗？真是有病！脑子有病！

莉娜越想越觉得愤怒，呼吸都气粗了。里德尔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今天晚上似乎特别感性，也许是因为不久前魔法的消耗，让他变得脆弱了……也许是因为这如水的月光，这仿佛沉入海底的房间，这满室流动的静寂……也许还因为，他需要对一个人说这些话，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六岁起，第一次住进这个房间，能够拿到的蜡烛就是这种货色。”里德尔低着头，盯着手里断裂的蜡烛。他的声音好像一片风起云涌的海面，酝酿着遥远的风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的蜡烛老是无缘无故的熄灭？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利用魔法为自己照亮。我想了很多办法，手护着似乎总会漏风，就用透明的塑料瓶，后来用玻璃瓶，还是会灭。”里德尔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轻。他低着头，莉娜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是觉得这满室的月光越来越沉重。好像是在深深的海底，而他们已经溺死很多年了。

“你看，就是这样护着，”里德尔伸出手，合拢五指，严严实实的拢住那根蜡烛。莉娜看得心中一跳，好像那根蜡烛又亮了起来，火苗跳起来舔了手心一下似的。

“可是不管我怎么想办法，它都要灭。”里德尔忽然紧紧攥住双手，咬牙切齿地说。他的面孔一下子变得很狰狞。

莉娜仿佛看见一个小孩子，围着那一点微弱的烛光绕来绕去，想尽办法去保护一根注定要熄灭的蜡烛。莉娜垂下眼睛，忽然觉得很心酸。

一个六岁的孩子……在黑暗中竭力与恐惧对抗……一次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的无助……除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恶意，这个孩子身边看不到任何东西。

“是上帝吧……是上帝在惩罚我。因为我身上有着来自地狱的力量……罪恶，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罪恶，无法摆脱的烙印。而在那不灭之火燃烧的地方，我将永远承受上帝的怒火……”里德尔看向墙壁上挂着的十字架，仿佛重新变成了那些不眠之夜里，被恐惧和怀疑折磨的孩子。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月光倾泻，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他的声音凛冽如刀，一字一句地森然道，“后来我看见那些裂纹……偷偷跟凯文交换了蜡烛……再也没有熄灭过。”

两个人之间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儿。莉娜慢慢地走过去，坐在里德尔身边，轻轻地抱住了他。

里德尔第一反应就是推开她。可是莉娜很坚决、很用力地抱着他，不肯松手。慢慢地，莉娜感觉他就平静下来了。莉娜听见里德尔很疑惑地说，“为什么她那么恨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伤心。莉娜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

感动了自己，却好像没有感动怀里的人。

莉娜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动作给里德尔注入了某种力量，把他从可怕的自我厌恶中解救出来。可是他一旦有了力量，就立刻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只露着牙齿的豺狼。

莉娜肝胆战栗，沉默地静听着。里德尔眼泛寒光，森然地磨着牙齿，“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丹尼斯，当着她的面杀掉！我要让她痛不欲生！”他说到这里，得意而疯狂的大笑起来，仿佛看到了两人横尸暴死的场景。

莉娜觉得蒙在自己眼前的某种纱幕消失了。她清醒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搂在怀里的是个什么东西——白生生的野兽的牙齿——冷冰冰的无情的瞳孔——是她一厢情愿、闭着眼睛接近的汤姆里德尔。

在一种头晕目眩的惊恐中，她觉得那些牙齿开合着靠近了她，快要把她吞吃入腹。前头等待着她的，除了粉身碎骨，没有任何出路。

莉娜逃避似的闭上眼睛，用力抱紧怀中实在的躯体。只有这一点虚浮的温暖，还是可以触摸，能够依靠的。

她没有仔细去想，一向那么多疑、似乎无法信任他人的里德尔，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向她敞开心扉。也许在这个冰冷凄清的深夜里，只有发现莉娜时他的第一反应是真实的。那就是杀。毁灭敌人和朋友，毁灭一切，最后毁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