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陆是暗杀领域的天才，同样是敛气隐匿的专家，对气息格外敏感。

那处响起短促的金器碰撞声，一个衣服带血的修长身影手执长刀，不紧不慢地走出。看清他的那一刻，我心里一阵吃惊。

“柒？”

少年罕见地没戴兜帽，蓬松微长的黑色碎发不服帖地垂下，刘海蹭过睫毛，冰冷的黑瞳先是不带感情地瞥眼陆，接着转到我身上，冰雪初融。

黑烟早就散了，拨云见天的月辉为他发顶上了层霜，明明浑身散发出肃杀意味，那份迷人的危险却又让人忍不住流连。

我没时间欣赏美人，尽管有约定在线，柒此刻来者不善，更何况伍、玖重伤，我实在无法放松警惕。

陆和我并排站着，我们如同两只负伤的野兽幼崽，一个凶狠直白地警示，一个努力掩盖凶光装得和蔼友善。

“不要走这边。”柒很开收回视线，语气有些不善。

陆刚开口，我心思一转立刻拦住他，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向柒郑重道：“谢谢。”

衣服上的血不是柒的，他在履行诺言，拦住被吸引来的虫子。

想到虫子，我眼里掠过一缕冰寒，转瞬被凝重覆盖。柒看似完好，可我还是眼尖地注意到他右手袖管口蜿蜒淌下的血。

柒没回应我的道谢，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他等了会儿没等到我的下文，转过身欲要离开。

“等等，柒。”

他脚步一顿，偏头睇向我，无声催促我有事快说。我拿出针线，神情真诚：“你先别走，我帮你把伤口缝上。”

柒苍白的皮肤横着一道极深的伤，几乎要将整只胳膊斩断，为了更好固定，我穿针比平时缝皮更深些，数次擦过骨头。柒手臂颤了一瞬，面不改色。

近距离观察，我这才发现柒发顶的一层浅白不是月光，而是真的冰霜。

旁边的陆似是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瞪大眼上上下下打量我，确认我是否被掉包。被我剜了一眼稍微收敛后又瞟向柒，他逐渐玩味的目光在我俩间转来转去，我被看得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还没张嘴，就听柒说：“眼睛不想要了？”

陆明目张胆地打趣：“你拐走我姐居然还要挖小叔子的眼珠，太凶残了吧。”

这什么话啊，我拐走柒还差不多。

“没拐。”柒说得很认真，我心中刚想还是小黑猫上道，又听他补充：“是她自愿的。”

我：“……”这话没法反驳，明面上还真是我先调戏他，但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

没想到你外头看着一身黑，内里也是个腹黑。

“不好意思，手艺不精。”我捻着针线“不小心”蹭过骨头，对着柒略微扭曲的脸庞微笑，“你赶紧走，拾捌很快会追过来。”

几句话功夫，粗糙疗伤便完成了，我对我的手艺还算自信，算算时间拾捌和拾肆大概开始行动了。

这里很隐蔽，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柒活动右臂，稍微能动了。

“避开守墓人。”他提醒道。

我“嗯”了声，摸出一支未开封的膏药强塞进他手里，退步到两米外，用初见那般冷淡又含着傲气的口吻说：“这次之后，我们两清，谁也不欠谁。”

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下去了，我和柒的来往早就超越人情，朝羁绊更深的方向发展，彼此心知肚明。柒不在乎，我不能不在乎。

更何况，我不爱他，对他的喜欢只限于欣赏，仅此而已了。

“大逃杀里，二十人只能活一个，我们没可能的。”

柒刚要离开的身形蓦然停住，直勾勾地盯着我，“你先招惹我的。”

冷到掉冰渣的语气冻人三尺，莫名透着控诉。

“对。”我淡笑，“所以由我来结束。”

少年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眨不眨，就那么深深地看着我，他瞳色很纯粹，专注看人时好像把人一整个裹进黑暗里，无可阻止地嚼碎、下咽、吞没，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心悸来。

我喜欢柒的眼睛，不单单因为好看，更因为这双眼睛激起我剜出来收藏的念头，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我的黑暗。

人啊，天生具有趋光性，可一旦在黑暗里陷久了，也会产生一种背离天性的病态。

他神情阴冷得能滴出水，眼底却燃着一簇火，见我虚伪的假笑下不再有丝毫情愫，他笑了。

微弯的唇角，轻呵出笑声，一字一顿。

“你、休、想。”

我看见柒第一次笑时，他正一对二抢夺物资，轻松占上风的狼崽子对敌人露出高傲讥讽的笑，身姿恣意张扬，那一刻他在发光。

第二次笑同样是占上风，只不过对象换了我，少年人意气风发，眼眸亮得惊人。那是胜利的喜悦、孩子气的挑衅与一点坏心思。

第三次，就是这次，处境比前两次危险得多，陆本能地摆出防备。柒的笑里有愤怒，更多却像被挑起了叛逆心，充满不服输与势在必得。

柒也许平日和黑猫一样，可他本质是一头狼崽子。而恰好，我也不是什么草食动物。

他真美啊，皮囊好看，桀骜的灵魂更漂亮。我说过，我对美人有优待。

既然他不听劝告，那等我空下来，不介意在为数不多的时间里陪他玩玩。

于是我眯起眼，目送柒远去的背影，笑容变得危险动人，轻声回应他：“那我拭目以待。”

陆松了口气，古怪地看我一眼：“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只是觉得这场枯燥的游戏能添点佐料也不赖。”我选了个方向继续前进，“弱者抚弄猫咪，强者征服狼王，你不也是如此？”

陆迅速跟上我，与我并肩疾行甚至超我一步，短掉一截的小辫子在风中猎猎飞扬，少年略带狂傲的笑随风飘来：“我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啊，阿姊。”

我笑了声，超他一头。

转移到安全地点，路上我们没碰到什么人，陆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小玖放到青苔石面上。小姑娘早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眼神空洞迷离，瞳孔略微涣散，对外界发生什么毫无反应。

玖的伤口被我缝住不再淌血，可失血过多的消耗却无法补回来，想到她奋不顾身来救我，心绪无比复杂。

身上没有补血药，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食物放在她手里，然后将小玖藏进一丛毒株中，带着陆立刻离开。

我无法为小玖做什么，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尽可能保证她活下去。

陆突然说：“他对你很好，为了你命都不要。”

“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陆一改吊儿郎当的语气，沉声说：“他总会死的。”

我转头看他，眼里凝着冰，脸上浮现阴霾。

“你别逃避，阿姊，你变了很多。”陆不惧我杀人的眼神，神色淡淡，“父亲不乐意看到这样……不过，或许这就是他举办游戏的目的吧。”

想从大逃杀活下来，实力、心性、魄力、手腕缺一不可，从没哪一场游戏的赢家是独行侠，站到最后的那人必然出自某个团体。

给你压力、给你危机、自己结交同伴一起同生共死或尔虞我诈，等培养出感情了，就提醒你自相残杀，逼你亲手掐死对方。

届时，活下来的幸存者将发生堕落性质的转变，变成符合首领定义的，真正没有感情的工具。

因为人的感情早在胜利那刻把亲手杀死了。

我攥紧拳头，垂下眼睫，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阿姊，你的对手是我，我们斗了十年。”陆一派郑重说，“我无所谓你跟谁玩儿，柒也好玖也罢，但你只能被我杀死。”

我听了，哑然失笑：“臭弟弟，当初家族那么多天字辈，你怎就盯着我一个玄字辈？”

陆目视前方，没有看我：“阿姊，你和我们不一样。我们从小生在家族里，被灌输弱肉强食的观念，我的目标原本是天壹哥。”

“直到我五岁，天壹哥带回同样五岁的你，我才知道原来同龄人不全是嗜血残忍，外面也有你这样干净的人。”

“我讨厌干净的你，讨厌天壹哥护着你，讨厌你能享受我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当初不明白，以为就是看你不顺眼，后来才知道这叫嫉妒。”

“你真的让我很惊讶，当年家族比试时，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废物，被天壹哥无条件娇惯养残了，直到你亲手摘下上任玄壹的人头。”

“——在那之前，我甚至觉得你连地字辈都排不上。”

我沉默地聆听陆，也知晓当初那段时间家族其他人是如何看我的。

陆继续道：“所以，我承认你了。你的天赋不比其他人来得差，我们都流淌着相同的血脉。”

“你带给我的惊讶远不止这些，单拿我为例，你以玄字辈之身屡次从我手上活下来，有时甚至反将一军，这是许多天字辈都做不到的。但父亲真正器重你还是因为五年前那件事。”

我手心发凉，恶狠狠瞪他，却未阻止他说下去。

那是我的梦魇，也是我必须面对的过去，逃避不掉的。

我自虐般地听下去。

“——天字大屠杀事件。天壹那日几乎杀了所有天字辈，身负重伤之时，被你刺穿心脏。”说到这里，陆转过头，眼中倒映出面无人色的我，“你杀了养你五年的亲哥哥。”

“父亲说，你做得非常漂亮。”

我双目赤红地盯视他，咽喉压抑着咆哮，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克制不住颤抖。我以为我会暴怒、会竭斯底里，实际上，我只听见喉咙深处发出呜咽般的哀鸣。

兴许是听得多了、回忆得多了，我放任情绪翻腾起伏一阵后，很快冷静下来。

“玄壹，天陆只认你一个姐姐。”陆——排行天字辈第六的少年凝视着我，流露出怜悯夹杂敬仰，“你是这一代所有孩子中，最适合成为首领的人。”

‘壹姐，你现在干什么的？’

‘如果我能活到最后，就要回家继承王位了。’

这王位，是主动继承，还是被迫继承，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腹部缝合的血洞也随我大幅度动作加剧疼痛，我有意无意地拉扯伤口，希望身体上的痛感能抵消心中的痛。

哪怕抵消不掉，也让我好受些。

“既然知道我最适合做首领，你还不赶快放弃？”我似笑非笑，打起精神调笑陆。

“谁叫我是天陆，天字辈必须争啊，不争活不下去。”陆耸耸肩，恢复平常以往的随性。

我们两个都明白，这场残酷游戏的第二层用意。

——只能活一个。

我“喔”了声，“那你有啥心愿吗？出去后我顺手帮你实现一下。”

“喂喂我还没死呢。”

我伸手堵上他的嘴，口中骂骂咧咧：“别提死不死的，晦气。”

“到底是谁先提的啊。”陆抽了抽嘴角，终是没再提，“算了，不说这个。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玖……不对，他不太行，你还是考虑柒吧。”

我也觉得小玖不太行，我是直的，不祸害小姑娘。

“你对柒意见这么大？”我好奇。

谁知陆摇摇头，“就是因为我对他没意见，才勉强接受这个姐夫。”

我更好奇了。

“阿姊，你太迟钝了，柒比你想象得更在意你。”陆定定地看着我，目光接触到我不为所动的表情后，不知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地叹口气，“他本来藏得很好，连我都骗过去了，可当你被我们围攻时，那家伙气息乱了。”

我一愣。

“那时我才发现他的，不仅如此，哪怕他克制住了，我还是感受到泄露出来的杀气。如果狙击手没开弓，玖没拼死相救，柒绝对会出手。”

我皱起眉喃喃：“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谁知道哩。还有，你给柒缝伤口的时候，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你，是不是很好笑？”陆干巴巴地咧开嘴，“还有更好笑的，在我说出你是我姐前，他对我敌意很重，那股子凶戾盖都盖不住。”

我无言，陆所说的这些都没感觉到。我觉得有点不真实，狐疑瞅他：“你没骗我？”

陆瞥我：“我骗你干嘛，又不是所有人跟你一样木头。”

我刚想说什么，却在这时脸色一变，陆拉着我往一处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