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泪洒澜沧

天际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澜沧江黑水起雾，其间有幽魂残影晃动，掀起阵阵腥风。

月亮一点挂在天穹之上，星子寂寥。

魔兵已经渡过了澜沧江，停在了夺星城外。

夺星城之上，天兵天将布下了金光结界。

魔域术士正结印往那结界上招呼，他们砸开一个又一个缺口，而天族这边的天命师则结印修复一个又一个缺口。

封炽站在城门之下，勾唇看向城门之上站着的宴识，“魔神啊魔神，你是耗不过本王的。”

宴识抿唇不语。

封炽见他沉默以对，笑得更是肆意，“我魔域还能调兵十万，你手里怕是再也调不出兵了吧。”

他虽是魔域亲王，但是相貌年轻，瞧上去居然跟他那侄子封仞一般岁数，不过他眼神沉郁，气质显得老成。他亦有不输于封仞的好皮相，额间赤玄色的图腾更是为他填了一丝妖冶矜贵气息。

当他笑起来时，唇畔笑涡点点，可是眼神轻蔑沉郁，让人觉得他亲和又森然。

矛盾的魔域亲王。

宴识不是第一次同他交手了，明白他面上的亲和全是假象，眼前的这个魔头，手段极其凶残。

宴识皱眉，吩咐手下多加巡视。

封炽见他不搭理自己，笑了笑，转身折回了自己的军帐。

宴识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回城内点兵。

随他一同征战的将士，如今不到三千，而魔兵号称十万。

承蒙天宫众位抬爱，尊他一声“战神”，如今，他自觉承不住。

将士们排成方阵，面如玄铁，都拿出了视死如归的气势。

宴识从他们面前走过，越走到后面，越觉得内心苍凉。

这些将士随他出生入死，身上有数不清的刀疤剑痕，视他为信仰，可他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喊出“必胜”的宣言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月亮，很亮。

自己的那颗星子，黯淡得已经找不到了。

他提着银枪又上城楼，与守城的术士一同结印。

后半夜，封炽从帐篷里出来，面带笑容赏了一会儿月色，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漫不经心屈了一下指头。

随着他手心向下，他身后的虚空突然凝出一大片黑雾，那黑雾里面有千军万马奔了出来，径直向夺星城冲去。

仙界布下的金光罩，在魔兵的冲击下瞬间化为泡影。

不过须臾，将军战死，将士化为血水，城中灰墙溅上一层又一层血花。

宴识提一杆银枪在黑雾中穿行，所过之处，银光捣破黑雾。

只是黑雾蔓延不散，被银□□破之后，很外又围了上去。

天边的月亮似乎也是不忍见此杀戮，躲到了云层之后。

天幕中本就寂寥的星子，随着仙界众人的倒下也次第陨落。

……

清波带着小兵日夜兼程，在穿越一场星雨之后，终于抵达夺星城。

夺星城已经成为天界诸神的坟场，血污遍地，黑雾弥散。

那沾满了血污的城墙之上，飘着一卷残破的血旗，稍加辨认，可以看出那是代表神界的三清黄日旗。

魔兵并没有攻下夺星城。

清波使出红绫缎，借力一点，红缎跃便上城墙，她将残破的旗子取下，换上了自己背上那面整洁的旗帜。

干净的三清黄日旗重新飘扬在夺星城墙头。

跟着清波来的将士清理战场，其实也没什么要清理的，将士战死之后没有尸身，神灵会变成一颗小小的青色的石头，清扫战场的将士们只需要把那些石头收起来。

天界将明，一片鱼肚白在地平线上晕开。

青石已经收拾完毕，清波一个个检查，并没有发现属于宴识的那一颗。

清波觉得宴识还活着。

她将随行而来的将士们安排在原地待命，之后一人往澜沧江行去。

她往澜沧江去的那一条路，百草枯折，其上血渍与清晨的露水凝成暗红色的露珠，晕在她那件不辨原色的袍子上。

越往前走，她越是觉得宴识还活着。

彼时，宴识确实未死。

将士战死，已是穷途末路，他看着封炽那张势在必得的脸，划开了自己的额心。

随着额心封印被破，一股吞天灭地的煞气从他的身体里涌出。

煞气所过之处，魔兵自燃成灰。

前一瞬还志得意满的封炽在见着那煞气的威力之后，忙指挥自己的将士后退。

夺星城终是保下了。

可是煞气漫散，若是流窜去了别的地方，必将引发一场浩劫，宴识用自己最后的灵力，将煞气驱至澜沧江。

借由澜沧江可吞并一切仙法以及魔力的能力，将煞气封起来。

魔兵已经被他逼退，现如今又隔着强悍的煞气，自是不敢再冒进。

隔着澜沧江，宴识将背上的三清黄日旗插在了江岸边上。

清波寻至澜沧江之时，只见三清黄日旗，却不见宴识。

她坚信宴识就在附近，于是坐在旗子下面等待。

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

几番轮回，披霜戴月，仍旧等不到宴识。

天界逢此大难，欲关闭天界之门休养生息，传令三道，令清波立即启程回天界。

清波不为所动。

一起同生共死的将士劝她，她不动。

周珏将军劝她，她也不动。

她坚信宴识还活着。

天界无奈，只得派孟满来游说。

孟满来的时候，是个星夜。

他破空而来，身上还穿着月下仙师独有的那件红袍子，发丝披散在脑后，周身自带皎洁之光。

“孟先生，我知道我拥有仙灵骨。”

孟满还没说话，清波就自顾自说起话来。

孟满沉默，她已经知道自己此来的目的了。

“我知道宴识不会同意我上战场，他出征前一日，我将那护心镜偷了出来，封了一瓣莲花进去。”清波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里本来有一枚五瓣莲花的标记，现如今莲花只剩四瓣了。

“宴识若是遇险，那莲花瓣是会护着宴识的灵识的，所以我确信宴识还活着，天界不信宴识还活着，孟先生，你信的吧？”清波仰头看向身侧的孟满。

少女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希冀。

她期望孟满告诉自己，宴识还活着。

孟满身子微微倾下，伸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额头，末了却是将她额角凌乱的发丝拂至耳后，声线温柔，可是话语残忍，“战神没了。”

强撑了数日的少女，在听到仙师那温柔却又残忍的的话语之后，终是呜咽起来。

将士们说属于战神的那颗星陨灭了，战神不在了，她不信。

周珏说大哥没了，她也不信。

所有人都在说宴识没了，她都不信。

可是孟先生不会骗她的。

现在孟先生说宴识没了。

自打化形起，从未哭过的清波，在澜沧江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泪人。

那些泪珠砸进澜沧江，随着悠悠江水流入潮汐海，不知海水又该咸上几分。

看着她哭，孟满却没有半点办法，只能在心底说宴识造孽不浅。

后来，清波哭累了，靠着三清黄日旗便睡着了。

天界大门即将关闭，孟满看着已经睡过去的清波，将她捞起，背到背上，便乘风回天上去。

背上的少女哪怕睡着了，眼角还时不时渗出泪珠来，洇在孟满的肩头。

孟满回头看她，只轻轻叹了一句，“痴儿多情。”

……

清波再次醒来时，已经身在瑶池幻境，彼时，天宫众门已经关闭。

她时常坐在天阳府前，一坐便是一日。

天阳府前的红绸已经撤去，为锦鲤喂食的小童被别处仙君捡回去栽培，这天阳府前，再没有人来。

她想到自己以往来天阳府的时候，宴识总是在院里挥舞银枪，煞是英姿飒爽。

而她看久了，便放下糕点，要跟宴识过上两招。

宴识也不拆穿她的法术是多么低微，而是陪着她打打闹闹。

那时，一白一绿两道身影在天阳府中似光练闪现，现如今，只剩绿袍人空想念白袍人。

那些甜得发腻的糕点已经无人再尝。

她很想念宴识。

可是宴识现在没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是一日又一日，像游魂一般，坐在天阳府前。

白寻下界历劫，清沅失踪，姮娥带着两只兔子闭关，霞光仙子忙于织锦，成酉忙于卜算，孟满有红线天的事情要忙。

没人告诉她接下来要怎么做。

无人告诉她，应该怎样排解这份忧伤。

夜里，清波似游魂一般回到瑶池幻境，之后躺在小舟里，看着寂寥的星子，掐指算着杨娘娘出关的日子。

无所不能的杨娘娘，一定能告诉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她一个人暗自伤神的时候，她不知道月下仙师一直站在她不远处。

孟满是将她从澜沧江边带回来的人，从澜沧江到天界，她虽然睡着了，可是泪水不停，濡湿了他的肩头。

他便知道宴识离去之事，让她大受打击。

他总归是不放心她的。

这个小姑娘是他看着化成人形的，平素往他的红线天去的也甚是频繁，他们之间关系本就更亲厚一些，现如今众神遭难，能够安慰她的，也只剩他了。

可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宽慰她，只能站在她身后，默默陪着她。

她在天阳府抛洒鱼食的时候，他站在门外竹林下，她躺在瑶池小舟中时，他便坐在月下亭上。

他有愧于她。

若是当初，他没有那么着急忙慌的将她推给战神，她也不会似今日这般难过。

从一开始，她来红线天，请他为自己与战神牵红绳的时候开始，他就错了。

他应该告诉她，她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宴识，而是化作宴识模样的孟满，是他啊。

可他当时觉得这姑娘甚是缺心眼，本就避之不及，更惶恐杨娘娘降罪，便将错就错，努力撮合这段无果的感情。

便造成如今的局面。

一个魂断澜沧江，一个泪洒澜沧江。

他亏欠了她，他应该陪她受着这些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