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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那是民国三年的冬天,大雪之后又下了场雨,淅淅沥沥地,淋在手上像刀割一样疼。初华抱着花站在一枝春的后屋躲雨,两只棉鞋都进了水,衣服也被淋湿了大半。她将两只被冻僵的手伸到嘴前,用力地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拂过指尖,让她想起来夏天清晨的雾霭。

夏天,夏天多好啊。

身后的门吱呀被拉开,门后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女人,碧色的香云纱旗袍外披了身蓝色的毛袄子,她手里拿着烟盒。女人也看到了她,啐了一口:“我当谁在门后鬼鬼祟祟。”

初华往右边移了点,给女人让出地方,女人关上门,盯着她手上的花问:“你在卖花?”

她没有说话,女人又自顾说道:“可怜我婉红姐,年轻时模样也是一枝春数一数二的,嫁给了日本人不说,还生了你这么个乞丐似的的丫头。”女人说着用食指轻抬起她的下巴,“这张脸洗洗干净也还算是个美人胚子。”

女人长长的指甲嵌在初华的下巴上,她用力挣脱开来,女人却笑了一声:“哟,日本人脾气还挺倔。”

“中国人。”

“你的眼睛可不像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她一字一句地重申着。

女人点了根烟,吸了口,烟味混着雨水带来的泥味,飘落在冬日里阴霾的天空中。“中国人至少要把话说清楚。”

等到一支烟抽了半根,女人才又问她:“婉红姐没教你中国话?”

“他不许我们说中国话。”

“日本佬就是无赖。”

说完这句话,女人又长吐了口烟,半抬着化了精致妆容的脸,看着远处教堂的圆顶,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沉思之中。

“曼珍姐,张老板来了。”许久,门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知道了!”

女人将烟扔到脚下踩灭,从旗袍里抽出手绢驱了驱身上的味道,转身推门走了进去,又忽然想起什么,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道:“要卖花去小天仙,听说今儿那来了几个北京的名角儿,好多人去听戏。”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两枚袁大头塞进她的手中,又从她手里抽了几朵花:“婉红姐病了,这些钱先拿去给她买药,告诉她,我过几天得空了就去看她。”

见她还站在原处,女人催促道:“愣什么,快去啊,再晚些都没你卖花的地儿。”

外头锣鼓阵阵,胡琴声声,叫好声一波压着一波。

镜子前的男人长发委地,正对着镜子仔细地勾着脸,从灯笼里流出的烛光在他脸上细细地铺了一层,衬得他脸颊上的粉黛格外透亮。

“四爷。”帘子被掀开,带着门外的一片喧闹声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那人勾着腰,将手上的杯子递到男人手边:“陈先生刚刚派人过来,问您等会唱完了这一出有没有时间去他府上一趟,他有事要请教您。”

“请教?”男人顿了片刻,“就说我没空。”

“这已经是陈先生这个月第四次请您了。”勾腰的中年男人小声提醒。

男人正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只听见有人说道:“您找谁啊?这是后台,您不能进去!”

“让开!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程老板。”

“程老板是什么人呐,哪能让您说见就见,去去去,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哟,天津城儿这地界您打听打听,还有我婉红想见见不到的人?你再不让开我可就硬闯进去了。”

“吵吵吵吵嘛呢!”中年男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只见一个穿着破旧旗袍的女人站在门前,身形瘦弱,脸颊两侧的肉都凹陷了进去,头上别着朵大红的花才让她看起来勉强有点气色。一看就像是个抽大烟上瘾的。

“曹爷。”女人笑了笑,对着他行了个礼,又从身后拉出个半大的孩子来,“来,初华,给曹爷磕个头。”

“哎——这个不敢。”曹书岩上前将那孩子扶住,却在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刻愣住了,“这……”

“嗨,小时候害过病,眼睛就这样了,这不带孩子拜师学艺来了吗,四爷在里头?”女人说完就要拉着孩子往里闯,曹书岩忙伸手拉住,“姐姐,这不是您撒泼胡闹的地方,您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吧。”说着给身边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把人拉走。

谁知那女人一咬牙就撞开曹书岩带着孩子冲了进去,曹书岩一个趔趄撞在了门框上,疼得嗷嗷叫。

“四爷,您在啊。”女人看着还在勾脸的程繁之拘束地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将身边的孩子拉上前朝她的膝弯踹了一脚,让她跪倒在了程繁之的面前。

“初华,叫声师父。”

女孩撑着手腕爬起来,抬眼望着面前坐在光影下的男人。

“师——”

话没说完却被曹书岩厉声打断:“师什么师,这没有你师父!”他赶过来挡在男人与母女俩中间,“我们四爷马上就要上台了,你再不走,我就叫人‘请’你出去了。”

女人听完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抬着下巴,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红花,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您别急嘛,事说完了我们就走。”

外头的喧闹不绝于耳,屋内两人继续僵持着。半晌,身后传来程繁之的声音:“孟老板这声师父,我实在担当不起。”他起身走上前,对着孟婉红微微躬身:“繁之资历尚浅,能力不及,恐怕会误人子弟,不敢收徒。”

孟婉红忙站起身,笑道:“您别这么说,现在这京津梨园里谁还能有您红。”

“不过是些虚名,在孟老板跟前班门弄斧罢了。”

孟婉红以帕掩面笑道:“程老板,您说这话可就是在折煞我了,我现在这嗓子啊抽坏了,唱不了。”

曹书岩这才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脸讪笑的女人,竟没认出来她竟是当年天津城能排得上名的角儿。

孟婉红将手帕搁在衣上,弯腰捏着初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您看看这孩子,生得多俊,一看就是吃戏饭的料。以前我有幸教过您几句,您现在教她唱几句,她喊您一声师父,也不吃亏。”

初华艰难地抬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吊梢眉,丹凤眼,只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惜今天他的描眉画了眼,认不出来。

程繁之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孩子,仍旧没有松口:“繁之尚没有开山收徒的资格,孟老板,您还是请回吧。”

曹书岩忙上前架着孟婉红的手就要将她拉出去,孟婉红挣脱开来,抽出帕子甩了下,“四爷,给脸不要脸那这话我就说明了。三个月前大沽洋行的船在黄海口沉了,船上一批刚装好的上等烟草全都喂了鱼,而那批货的负责人是我的丈夫工藤孝和,他现在抛下我们娘俩回日本了,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实话跟您说吧,我这身子早被大烟抽坏了,活不了多久,可这孩子您必须得给她一口饭吃。”

“洋行的船出的事,你应该去找洋行,程某只是个唱戏的。”程繁之转身朝戏服箱子走了过去。

孟婉红紧跟了上来:“程四爷,您在这跟我装什么糊涂人,不是你爹领着北四行那帮光吃饭不干活的老东西压在洋行头上,洋行的那批货怎么会沉船烂掉?”

程繁之的手悬在半空,他回头看着孟婉红,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曹书岩劫了话头:“这老子做错了事您就去找老子,跟我们四爷没关系,走,出去出去!”

孟婉红被人像鸭子一样架了出来,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啐了一口,道:“你就在这跪着,跪到他肯收你为止。”

“娘……”

“娘什么娘,我怎么怀胎十月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

婉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初华回过头,只看到了漫天的大雪簌簌地落下来,很快填满了路上坑坑洼洼的脚印。

初华拿着药回了家,大门虚掩着,门口停了辆轿车。车旁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袍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也没看她。

初华望着他愣了愣,上前推开了门。

客厅里传来她母亲的声音,似乎还有别人,是她从没听过的声音。她推了推,门被反锁了。

“所以你是真不打算出来了澄清?”

“我说老夫人,您别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四爷那传出的绯闻,和我婉红有何干系。”是她母亲的声音。

“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女儿才十多岁,你为了钱连她的清白都不顾了?”

“清白?”婉红轻笑,“窑姐的孩子有多清白?再说了,清白能值几个钱。”

“你别忘了,你也是个角儿!”

“当年我沦落到一枝春时无人问津,现在想起我是角儿了?”

“是你自己要跟那个日本人走,怪不到别人头上。”

初华踮起脚,站在墙角透过破开的窗户向里面看着。

她的母亲半躺在罗汉榻上,手中拿着旧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而罗汉榻的另一边是位穿着旗服的老妇人,脸被烟雾缭绕着,她看不太清。

老妇人用手帕扇了扇面前肆意飘散的烟气,婉红将烟枪在桌角磕了磕,抬眼看着身侧的老妇人:“四爷风头正盛,他要名声,可我婉红不要,这事闹大了损的还是您程家的脸面。”

老妇人闷声半晌,终于开了口:“你开个价。”

“这要是搁前几天说,我兴许就答应了,可我现在改主意了。”她将烟枪丢在了茶几上,从腰上解下了一个荷包,将里面写着字的一张纸抽了出来推给了老妇人。

“你这是……”

“初华的生辰八字,要想这事压下去,四爷就得娶我们家初华。”

“绝不可能!”老妇人甩开了那张纸条,站了起身。

婉红弯腰将纸条捡了起来,放在了桌上,“您再仔细想想,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没。”

“孟婉红!你别太得寸进尺!”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孟婉红躺在了罗汉榻上,笑得猖狂。

“你也别怪娘心狠,现在世道这么难,能活着有口饭吃不容易。”孟婉红坐在床边给初华收拾着衣服,房间早就在他父亲走后被债主们搬得四壁空空,唯有那件大红的喜服摆在了正中央,分外扎眼。

“要怪就怪那个程四爷,没事送你回来干嘛,还叫别人看到了。”她说着将目光投到了那件喜服上,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你给我好好活着,给你爹看看,我婉红的孩子,没了他照样活得好,活得漂亮。”

初华站在床边,暗沉沉的烛光里,似乎看到孟婉红的眸中有泪光闪动。

自打她娘带着她去了天津的戏院后,天津城就疯传她和那个四爷的关系,说他们不清不白,还说她是他在外养的妓。

孟婉红不仅没解释,还火上浇油,逢人就说确有此事,于是便将事情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初华看着那件喜服,总觉得那是自己的脸,被她的娘狠狠踩到泥里。

那天她跪在小天仙门口很久,雪下得很大,她被冻得迷迷糊糊,最后是那个叫四爷的人送自己回来,那晚他卸了妆,她也看清了他的脸,就是在小天仙常买自己花的那个人。

她记得,有回自己没没钱找零,他说不碍事,下次多送些花就好。

可自拜师那件事过后,她再没脸去小天仙卖花了。

结婚的那天,程府只派了辆汽车来,车上走下了个女人,是她在一枝春见过的那个小姐,名叫顾曼珍。

孟婉红没跟着去,她倚着门,双目有些呆滞地望着车远去,单薄如纸的身子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初华是从小门被送进程府的,她娘说她虽做不成正妻,但是没关系,等过几年生了一儿半女,他就算再娶妻地位也不及她。

没有宾客,没走过场,她刚进程府就被送到了一间房里,一坐就是半天。顾曼珍只让她等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谁。

大红盖头堵得人呼吸都有点不顺畅,她低头盯着翘起的鞋尖来打发时间。

过了很久门外才有响声,似乎是有人推门进来了。

耐心全被磨光,她索性一把掀开了盖头。

一个穿着灰白长衫、头发有些发白的男人站在了门口,带着门外吹进来的冷风。

初华不认得他,只盯着他看着。

男人也看着她,半晌终于开了口。

“孟婉红走了。”

那人声音很轻,像是来自别的地方。

她目光怔住:“谁走了?”

“你娘,她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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