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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异国明月(一)

——三年后,日本。

大阪的冬天总是冷的。

即使盖了厚厚的被子,寒气还是会从脚心慢慢往上渗透,一寸一寸蚕食着肌肤。初华常常会在半夜被冻得惊醒,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回到了在天津的冬天。

但天津的冬天是远不及这儿冷的,她觉得。

这次她又在下半夜醒了过来,隔了两扇门传来冈川先生的呓语,他总是睡不好觉,大多数时候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眠。

初华披了件外套,推开了门,渡边凉果然像往常一样守在屋外。今天似乎因为天气冷而喝了点酒,见她过来将手上的酒递给她,带着醉意说:“喝一口,喝一口就不冷了。”

初华接过酒瓶,挨着渡边凉坐下,抬头看到了屋檐外皎洁的月亮,照得地上一望无垠的白雪更加圣洁。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圆月了,初华一边想着一边灌了口酒,灼烧的感觉很快从喉咙里涌上,辣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是她在日本过的第二个冬天。

第一个冬天,冈川先生从人贩子手中买走了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的自己,只因为当时的自己抱着一本从中国带来的《辞源》。冈川先生是个作家,准确地说,是个非常喜欢中国文化的作家,他甚至连问也没问清楚,就匆匆给了人贩子两倍的价格将自己领回了家。

后来冈川先生无比惋惜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中国人,至少,能教我一点中文。”

“我是中国人,先生。”

“那你知道《红楼梦》吗?《三国演义》呢?最不济,孔孟应该知道了吧。”

这些初华全都不知道,甚至那时候她的中国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不过那本《辞源》救了她,一年后的现在,她已经会写不少中国字了,冈川先生也不再惋惜,逢人就说:“初华是个聪明人,钱花的值!”

至于她是怎么来到日本的,冈川义一郎从没问过自己,大概他也认为,她同那些妄想赚上黄金的中国人一样,是偷渡来的日本吧。

“博子……不要离开我……博子!”冈川先生的房间又传来他呼唤“博子”的声音。

“博子是谁?”渡边凉问她。

“是先生的恋人,不能在一起的恋人。”

“博子,初华,初华,博子,”身边的渡边凉突然问她:“初华,你姓什么?”

初华转过头看着半醉半醒的渡边凉,将手中的酒瓶塞回他手中:“我没有姓。”

“人总要有姓的,冈川先生家的狗都姓冈川呢。”

“我没有父亲,所以没有姓。”

渡边凉听后愣了愣,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嘴里嘟囔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不是日语,也不是英文。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得去转一圈了,时候不早,你再不进去睡觉明天可起不来了。我听说,明天夫人会过来。”

他说完起身踏进了院里洁白的雪中。

初华看着他腰间系着的武士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一直对带刀的日本武士感到害怕,总觉得他们会一句话不和就拔刀杀人。即使他们是朋友。

就像她在广州给那家姓刘的商人做短工时,刘商人一家死在了日本武士的刀下那样,手起刀落,比菜市口刽子手的刀还要快。

渡边凉第一天出现在冈川府的时候,她就问过冈川先生:“他的刀杀过人吗?”

“应当是杀过的,天下没有不杀人的武士。”正在案前奋笔疾书的冈川先生头也不抬地回答她。

如今在寒月下看着渡边凉渐渐走远的背影,初华不知道他的这把刀杀的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但一定不会是西洋人。

大约是喝了点酒又吹了冷风,初华第二天就病倒了。

她抱着那本被自己翻得破破烂烂的《辞源》,哆嗦地蜷在薄薄的被褥里。脑子因为高烧不太清醒,她总会回想起在中国的事,老人们说死之前是会这样的,过去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重现。初华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从没害怕过死,只是她更希望自己能死在中国,埋在天津,最好就葬在她娘的身边。她到现在还记得她娘墓前的那条小溪,寒冬腊月里溪边还开着几朵花儿。

屋外传来冈川先生责备渡边凉的声音,像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让她想起了那年冬天她娘放了最后一挂鞭炮,她穿着大红的嫁衣从后门进了程家,又想起了程老夫人在她娘死后将自己偷偷送去广州,想起了在广州武馆挨打挨骂的日子和十三行的那场大火,还想起了在刘商人一家被杀后,她为了能活下来骗那些日本武士说自己是日本人,最后又被他们被拐卖到日本……

从中国,到日本,初华觉得自己似乎是浑浑噩噩过了十四载,徒来人世一趟,什么都没能留下。

也许该留张遗书,可是遗书该写什么?初华乱七八糟地想着……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她突然想到了程先生,与程先生的最后一面见得匆忙,她竟然忘了将当初欠他的五个铜元还给他。

那是她刚到广州不久,程先生就后脚追了过来,他说:“初华,我送你回日本,送你回到你父亲身边。”

初华拒绝了他,程先生是个好人。以前她在天津卖花的时候,程先生就是她的老主顾,有时候只剩下几朵别人挑剩下的花他也不嫌弃,悉数买走,甚至天气不好的时候他还会给自己小费。

因为他的这个好心,才让她娘有机可乘,利用了他的好心,将自己嫁进程家。

她不愿再麻烦程先生是一,二是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

初华没有死,冈川先生犹豫了一天后,将她送到了大阪市里的医院。

她醒来后渡边凉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再也不会请你喝酒了。”

第二句话却是:“‘程先生’是谁?为什么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着他的名字?”

初华望着枕边放着的那本《辞源》,默了一会说:“程先生,是送我这本书的人。”

那时在广州她没有接受他的好意,程先生辗转好几个书店,才买到了当时刚印刷出版不久的《辞源》,送给了她:“我记得在天津的时候你说过,想要好好学中国话,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这本书可以帮你。”

离开前他还说:“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来天津找我。”

初华经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跟他说过那样的话了。

不过回天津是不可能了,民国三年的那个寒冬,十二岁的她在程老夫人跟前发过毒誓,这辈子不会再踏进天津一次。

初华的病完全好了已经过了新年,冈川先生将一叠厚厚的手稿交给她:“送到大阪日报社,稿费一共一百五十元,你可以拿出十元当做你去年的工钱,买些喜欢的东西,最好是买身衣服。”

话说完他又提醒她:“不要在集市待到太晚,凉回朝鲜探亲,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

“渡边君是朝鲜人?”

“算是吧,从朝鲜逃出来被日本人收养了。”

初华第一次知道渡边凉的身世,冈川先生用了“逃”这个字,显然他的过去也并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她想起了那天喝酒,渡边说的那句她听不懂的话,现在想来,大概是他的家乡话吧。

初华骑着冈川先生的自行车轻车熟路地到了大阪市区,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将手稿交给了日报社的川端先生,川端先生拿着手稿如饿狼扑食一般迫不及待翻阅着,口中忍不住赞叹:“冈川君笔法依然犀利,小野平!快把准备好的稿费给她。”

初华接过了稿费,离开日报社的时候,目光突然被宣传栏里贴着的最新一期报纸吸引,头版头条上印着的那张照片,那个人分明是……

她扑上前,一字一句仔细辨读着上面的日文:“中国——京剧——代表团——来访——本国——”

小野平见她这样,有些诧异地问道:“你认识他们?”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前两周,好像是今天回中国,你现在去码头说不定还能见到他们……”

没等小野平说完,初华飞快跑到门外骑着车向码头奔去。

她不认识去码头的路,一路上问了许多人,走错了许多路,到码头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晚霞连着海面,一整个海湾都被渡上了层金色。

她踩在自行车上站了起来,向更远处的人群看去,日光照在那些形色匆匆的人们后脑勺上,连男人女人都分不太清。

“也许已经走了。”初华有些失望,不过就算见到了又能怎样,也许他已经把自己忘记了。

初华下了车,呆呆地伫立在人群中央,像人海中的一座灯塔,无数的人从自己身边走过,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嘿!初华!”

远处有人向她招手,初华回过神看了过去,是渡边凉。

渡边凉一路小跑过来,神色惊喜地问她:“你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初华想否认,想了想又算了,她问他:“你去朝鲜,见到你的亲人了吗?”

“我不是去见亲人的。”渡边凉笑了笑,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是去报仇,我杀了一个人。”

初华听了他这句话差点没站稳,尽管知道他是武士,但杀人这个词,从他口中云淡风轻地讲出来,还是让人害怕。

“你去杀……谁?”

“一个两班的贵族,他害死了我爹,逼得我娘跳河,这种人,让他多活了这么些年,已经够便宜他了!”说完他问初华:“你有恨的人吗?我可以帮你解决掉,免费的。”

初华摇了摇头,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们回去吧,迟了冈川先生会担心的。”

“哎,你等等我。”

渡边凉将行李放在自行车后座,熟练地从初华手中接过了自行车。

离开码头的最后,初华还是不死心地回头望了一眼。

也许在某一艘正起航的船上,坐着她想见的人。

而在那江洋彼岸,是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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