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湘君难觅（二）

于是后来的三四天，冈川先生在长沙的安排由写作变成了读书，甚至还写了封信让渡边凉寄去《新青年》在北京的编辑部。

渡边凉私下和初华抱怨：“幸亏日本现在不需要革命，不然我得一天跑八百次邮局。”

“如果冈川先生是中国人，一定也会像中世纪时那些法国大文豪一样，为自由与民主不写断笔杆子不罢休吧。”

“如果他是中国人，能不能活到现在都不知道。”渡边凉说完毫不在意地吹着口哨，拿着冈川先生的手写信下了楼。

绯村君见冈川先生来长沙快一周了都没去过什么地方，怕他在酒店闷坏了，在一个周一的早晨来到酒店，说可以带冈川先生参观长沙的一所女子中学。

于是他们一行四人动身前往学校。

初华没上过学，连学校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以为还是在天津见的那种只能坐十多人的私塾，一个白胡子老夫子坐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读书。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有些惊住，学校是建在空地上的两层楼，十几间教室一间连着一间，教室前还有一块大空地，领他们进来的老师说这是操场，平常孩子们学习累了可以来这里放松或是锻炼身体。

“在这里接受教育是一般家庭都能承担的吗？”冈川先生问。

初华如实翻译，老师说道：“只要不是穷到没饭吃的家庭都会送孩子上学，不过大部分是男孩子，我们女校招生比较困难。”

“女子读书，下一代才有出路。”冈川先生说，“能在中国办女校，实在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参观完了操场，他们来到教学楼前，一楼是初中，二十多个女学生正在上数学课，手中握着的却是毛笔。

“难道中国没有流行铅笔么？”冈川先生问。

绯村君听言有些尴尬着同他耳语：“铅笔是日本造的，学生中盛行抵制日货的风潮。”

冈川先生“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随后他们又参观了图书馆、食堂等学生日常活动区域，因为对日本有抵触情绪的关系，有些地方诸如宿舍，都无法进去参观。

老师介绍完了学校便说还要去上课，婉言下了逐客令，冈川先生借口说日头太晒，想再去操场坐会便走，不再麻烦老师。

老师应允，告别诸位进了教室。

冈川先生领着他们走到操场的树荫里坐下，他摘下帽子扇着风：“没想到长沙竟比上海还热。”

“等到六七月份才是真的火炉。”绯村君接话道，“我真是愈发想念京都的天气了。”

冈川先生笑笑：“我在京都小住过一年，那里的夏天虽不算热，可闷得很，透不过气。”

“冈川先生最喜欢日本哪个地方？”

“我么，大约是奈良。”

“那你一定去过奈良公园。”

“人太多的地方，我不喜欢。”

两人正闲聊，铃声忽然响起，一群正值青春的女孩子们欢呼着跑向操场。

“这个年纪真是美好啊。”绯村君赞叹，脸上扬起了笑容，他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

“认识博子的时候，我们也都是这个年纪。”冈川先生也回忆着，望着眼前嬉闹的女学生，又回头看了看初华，问绯村君：

“你看初华和她们，一样的年纪，有什么区别？”

自己突然成了聊天的主角，初华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望着面前交谈的二人。

绯村君亦是不知其所言，摸着下巴思考良久，“这个嘛……”

“你不觉得她们的眼睛里都有光，而初华没有么？”

眼中有……光？

初华不解地抬头看向渡边凉的眼睛，他正拿着烟盒犹豫着要不要抽一根，初华问他：“你眼里有光吗？”

渡边凉摇摇头。

绯村君却笑了笑：“冈川君不愧是文豪，这种高级的比喻，也只有你能想到了。”

一直到他们回到酒店，初华仍是不理解什么叫眼中有光。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半天，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眼睛是灰的，所以才没有光。

可是冈川先生并不是那种会拿眼睛取笑自己的人。

所以那些学生为什么会眼中有光呢？她对着镜子挤出了个笑容，眼睛变弯了，灰色的瞳孔大部分被隐藏起来，看起来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样就是有光了吗？

电灯啪得一下灭了，面前的镜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有光的话，得有光源才行啊，她想。但那些学生眼中光的光源是什么呢？

湖南长沙的游学很快结束，距离约定回国的日子还早，冈川先生一口气将附近城市有名的景点都去了个遍，譬如岳阳楼和洞庭湖，以及汨罗江。

他们去汨罗江的那天，大雾环绕江岸，群山隐秘其中，宛若仙境。

那日绯村君有工作在身，未能一同前来，他们找来了一位当地的导游，姓郑。

“屈原就是在这跳江的么？”冈川先生站在江边，凝望着不远处湖中立着的一株长满枯枝的黑松，初华将他的话翻译给郑先生听。

“嗯。”郑先生只应了一声。

“端午的时候，你们真的会扔粽子到河里面吗？”

“不扔。”郑先生的回答依旧很简单。

“听说现在还是有人赛龙舟的？”

“对。”

……

郑先生看起来像是被临时抓来干活的，对自己的工作丝毫不用心，只随便回答敷衍了事。

冈川先生问了几句便没再问了，他望着江水，跟初华他们说：“刚来中国我听说一位民国的将军曾也效仿屈原跳入黄浦江，以身殉国，虽然最后被救上来了，不过中国人，好像从古代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只有懦夫才会自杀。”渡边凉握着自己的武士刀，“在我们家乡，端午节的时候也会纪念屈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后人永远铭记一位懦夫。”

“屈原不是懦夫！”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先生忽然用日语大吼道，“请你们离开，你们不配来这里参观！”

冈川先生被驱赶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说：“原来你会日语。”

汨罗河之行结束得很快，来之前冈川先生还跟初华说了湘君和湘夫人的故事，可现在除了一潭湖水什么也没看到，并且一直最后他们和郑先生之间也没有产生什么有意义的对话，但冈川先生却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对初华说：“他的眼睛，也有光。”

“可他并没有笑。”

“并不是笑了才有光，初华。”

“那您为什么说我的眼睛没有光？”

“或许，你该去读书，像那些女学生一样，书读得多了，就能明白我说的话的意思了。”

初华终于明白了，冈川先生所说自己与那些女学生不同，是她们读了书而自己没有。

读书，便是那些学生眼中的光源。可读书，实在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事，

她想起了程先生说要资助自己读书的事，于是私下里偷偷让渡边凉去问问冈川先生，在日本读完大学的话需要多少钱。

渡边凉最后给了她一个不亚于天文数字的金额。

初华觉得永远也挣不了那么多的钱，就算接受了程先生的帮助，她将来也还是无力偿还。

“就不要想读书的事了，你跟着我，只要我能吃上饭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渡边凉向她保证。

初华本以为，“眼里有光”不过是冈川先生一句随兴而来的话，却没想到他会找自己认真说这个问题。

在长沙回上海的船上，冈川先生问她：“初华，你觉得中国怎样？”

“很好。”她刚说完又犹豫了，支吾着说：“也……不好。”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如实回答：“我觉得他好是因为我是中国人，觉得他不好因为我不喜欢现在的中国，一如先生所厌恶的，随地大小便、观看人砍头的习俗，我也同样不喜欢。”

“看来你受我的影响确实很大。那如果让你现在留在中国这片土地生活，你愿意吗？”

初华总觉得冈川先生今天怪怪的，每一个问题都似乎话中有话。

“冈川先生，你想说什么可以直接说。”

冈川先生默了片刻，从和服的振袖里拿出了一封信，信封上寄件人的署名是程繁之，他将信拆开推到初华面前。

“前几日程先生给我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希望你能读书，我想了很久，你这个年纪读书虽比别人迟了些，但你是有天资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初华目光落在信纸上，通篇是用日文写的，她只能大概认识几个单词。

“程先生……是想我去日本读书吗？”

“他说只要你愿意，在中国或是在日本都可以。”

“读书固然很好，但……”初华两只手绞着袖口，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才小声说：“我不能接受程先生的帮助。”

冈川先生很是诧异：“你们不是朋友么？”

船舱外机器的轰鸣声夹着水声，一遍遍地传来，仔细听甚至还能听到远处海鸟的叫声。

屋子里的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冈川先生在安静地等着她的解释。

初华低着头，良久，终于告诉了冈川先生那些她远渡日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