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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春驻短歌(一)

从花馆回到到公馆的路,统共要走过三条马路和两个拐角。

冬雨是在她经过第一个拐角时开始下的,落在脸上冰凉凉的。初华抬头看着灰霾的天空,细细密密的雨滴像是锋利的箭刃,毫不吝啬地划在她的脸上、手上,冰冷又刺痛,让她想起了天津时总下的那场冬雨。

上海和天津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在天津时做不成中国人,在这里也一样。

初华脱下外套盖在头上,继续朝公馆的方向走去,在下一个拐角处,她遇见了程繁之。

他打着伞立在那儿,像是一棵松树,她又觉得这样的形容不对,松树是没有感情的,那应当是一樽佛,来救她的佛。

初华望着他,她觉得自己需要说些什么,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只说:“我忘记带伞了。”

话刚说出口,她突然觉得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混着雨水流过脸颊,她庆幸,幸亏是在雨下。

程繁之上前将伞撑在了她的头顶,“走吧,回家了。”他说。

他们挤在小小的伞下并肩走着,程繁之从口袋里拿出了帕子递给她。

初华接过帕子,假装没事地问他:“你几时回来的?”

“刚回来没多久,接到了一个电话,你的同学文彦打来的。”

初华只觉得心口忽地一滞,问他:“你都知道了?”

“只知道缘由,不知道结果。”他转眸望着她,“你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初华低着头,她是要告诉他的,因为就算她不告诉他将来他也会知道,与其让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选择做日本人不如自己亲口和他说。不过初华是想等自己完全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才好好地坐下来同他讲这件事,从花馆回来的这一路她都在忍着,她怕自己若现在说了会突然情绪失控。

“我今天有点累了,可以明天同你讲么?”

“好。”

程繁之没再多问什么,安静地同她回到了公馆。

初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倒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外头的冬雨还在砸着窗户,一下又一下,连绵不断地,全都砸进了她的梦里。

她又做了离开香港时做过的那个梦,不过这次的场景从天津那个破旧的房子到了上海的程家公馆,工藤孝和带着一帮人来到公馆要带走她,他说她的身上都是日本人的血肉,这是不争的事实,他说渡边凉已经被抓到,接下来就要以叛国的名义逮捕她。

“我不会回去的!”她站在楼梯上,与他对峙着。

工藤孝和突然掏出了□□,枪口对准了她:“你既然不回去,那我就在这里杀了你,就当是为工藤家清理门户,你这样的人,原本不应该出生。”

砰——砰——砰——

子弹接二连三地朝她射了过来,想躲也躲不掉,她倒在血泊中,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觉得分外疲倦。

她的父亲走上了楼梯,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皮鞋上沾满了她的血迹。

“父亲……”初华抬头望着他,她想请求他能将自己葬回天津,可又想起他根本不知道孟婉红的墓在何处。

此时听到响声的程繁之从房中出来,她的父亲倏地拿枪指着他。

“你就是那个私藏我女儿的人?”眼看他就要开枪,初华死死抱住了他父亲的腿,冲程繁之喊道:“快走!快走!”

工藤孝和恼羞成怒,将枪口对准了她抱着自己双腿的那只手。

砰——

左手上的疼痛真实地传来,初华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她发现自己床边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程繁之,而另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小姐正拿着针头扎自己的手。

见她醒了,程繁之同她解释:“你有点发烧,我请了冯护士来看看你。”

冯护士是以前林夏卓工作医院里的护士小姐,林夏卓从家里逃走那日她们见过。

“谢谢你。”初华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等这瓶水吊完了,再吃些药,应该就没事了。”冯护士固定好橡胶管,轻声安慰她,又转头和程繁之说:“不过初华小姐体质弱,如果明天情况还没好转,一定要带她来医院。”

“好,这么晚麻烦你了,我送你下楼。”

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房间,初华盯着头顶的吊瓶,里头的透明液体不时会咕噜冒出一个水泡,然后流进了黄色的橡胶管里。

她抬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有些发烫。

程繁之出去不久又敲门进来了,手里多了一副碗筷。

“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刚从吉庆饭店叫的,还热着。”他将碗筷放在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将她扶着半坐了起来。

初华看到墙壁上的钟指到了晚上九点四十五分。

“我现在还不饿。”

方才的梦太过真实,她到现在都没能缓过来。

“那就等会吃。”他低头看到她被扎针的手背有些肿起来,说:“我去拧条热毛巾帮你敷一下手。”

看着他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样子,初华叫住了他。

“四哥……你坐下吧,我有话要和你讲。”

外头的雨似乎停了不少,刚刚的枪林弹雨只是在梦中,现在窗外只剩下一点细微的滴答声,如果不是此时屋内太安静,那些细小的声音无人能察觉。

程繁之坐在她的床沿,初华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他听。

“当时那样的情况我没法视那对母女于不顾,我承担不了不那样做的后果,我怕她们也许真的会因此悲惨地死去,而我会成为递刀的人。”初华低着头,声音带着鼻音,“况且,看到她那个样子,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程繁之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

初华深吸了口气,用力将喉咙里涌上来的苦涩咽了下去,她抬头问他:“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程繁之没有犹豫,直截了当地说:“我会选择不答应她们,但也会找别的方法来解决这件事。”

“就像在天津对待我母亲那样?”

程繁之沉默了,初华忙说:“我并没有怪你,你当时不收我做徒弟有自己的考虑。”

咚——咚——咚……

楼下的挂钟敲了十下。

已是夜深,连之前窗外细微的水滴声也察觉不到了。

良久,程繁之叹了口气:“是我那时年轻自负害苦了你。今天你的决定,我觉得没有错,只是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你介意和我一起商量再做决定吗?”

他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右手:“你不能总吃亏,我会心疼。”

那只手被握在他的掌心里,温热的触感像是一点点的火星,从他的手心一寸一寸地在她肌肤蔓延开,最后燃城了熊熊烈火,一直烧到她的脸颊上。

初华只觉得脸烫的厉害,她想用手摸,又想起来手还被握在他的手中。

她抿了抿唇,说:“我也没受什么委屈,反正,我本来就是……”

日本人三个字,她仍是难以说出口。

程繁之握着她的手,拇指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从第一根关节摸到最后一根关节,像是在数她的手上有多少根骨头似的。

终于,他开了口:“我有些话想和你说很久了……”他话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像是在找更好的措辞,又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最后他坐直了身子,望着她的眼睛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拥有中国国籍,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国人,其实可以考虑嫁给中国人,比如,我。”

程繁之的话和着外头的冬雷一起落下,初华震惊地看着他,一双灰色的眼睛像是十五的月亮那般圆、那般亮。

看着她如此惊愕的模样,程繁之忙解释说:“我不是要你为了中国国籍才嫁给我,我是,真心想要顾你一生。”

时间似乎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的一瞬静止了一般,初华好像连钟表秒针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喜欢开玩笑。”

“可你的母亲,不会同意的。”否则也不会在天津时将她悄悄送走。

“我会努力说服她。”

“那徐小姐,她来找过我,她不希望同你解除婚约。”

“我对殊音并无感情。”

“但……”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一个男人对自己表白的时候,她先想到的不是与他往后相亲相爱的生活,而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层层阻碍。她不自信,即使是上了这么久的学,她还是没能学会自信,自信这种能力像是从娘胎开始就被人拿走了一样。她怕自己配不上面前的这位先生。

“初华,”程繁之打断了她后面想说的话,“不要想旁的人,你只听听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愿意同我在一起么?”

她轻轻点头。

外头的雨又开始下了,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敲在她此刻怦怦乱跳的心头。

他们这是像林先生与moliy那样,要自由恋爱了么?

程繁之将自己小指上常戴着的那枚翠玉戒指摘下,戴到了初华的手上,尺寸正好贴和她的中指。

“这是什么?”

“定情信物。”他说。

“那我是不是也要送你一样东西?”她记得戏文里都是这样写的。

程繁之望着她,笑着说:“按理说是要备一份的,不过,你可以等大学毕业了再给我。”

初华不解:“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我大你许多岁,你要是在念书的这几年遇上了心仪的同龄人,还能有反悔的余地。”

“我才不会反悔。”初华将戴着戒指的手拿到眼前,宝贝似地看着,告诉他说:“戒指已经戴在我手上了,你也不许反悔。”

两个人就这样私定了终身,倒也不能说是私定终身,原先也是合了八字、明媒正娶过的。

只是那一次,他缺席了。

若没有中间阴差阳错的三年,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她,毕竟那时,她还太小,他只当她是一个孩子。

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说不清,如今他也只能怪月色太动人,让他有了想要保护某人一生的冲动。

他原先应该也是坚定的不婚主义,父母婚姻的不美好让他从小失去了对爱情的向往,又因为学的是旦角,常需要站在女性角度思考问题,想得愈多,愈觉得结婚生子对女人来说是一种变相的剥削,他也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出生在这样人骗人、人吃人的世道上,可缘分这事,谁又能说的明白。

他想迟点再与她结婚,等她从复旦公学毕业,或者更迟点,等她留洋回来。

在桌上放了许久的夜宵早已凉透,程繁之下楼热了一下,喂她吃下,又煮了两个鸡蛋,裹在帕子里,给她轻轻敷着发肿的手背。

夜已深,吊瓶里的药水还在胶管里流淌着,方才还同他说话的初华已经耐不住困意睡去,程繁之坐在床边等着这瓶水吊完。

外头风雨声断断续续,一刻也不停歇。这让他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后头还有两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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