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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关山难越(三)

祖父给渡边凉安排的工作,是在工藤家的马场里照顾马驹,防止他的养父会再次找到他,渡边凉用回了在朝鲜时的名字,崔时。这件事只有初华和祖父知道,大部分的时候,工藤家的人都会用“马场的那个朝鲜人”来称呼他。

临近年关,初华关于“三雅道”的学习也终于结束,她同老师和那些一起学习的贵族小姐们告别,成为了和她们一样待价而沽的适婚女子。即使她再怎么不愿意成为“浪漫的日本人”,但在工藤初华这个身份下,她别无选择。

不过幸好她还有渡边凉这个知道她过去的朋友。

她有空便会去马场找他,和他一起喂马、收拾马厩、清理马场的落雪,然后坐在干燥的草垛上,抬头看冬日里的蓝天与白云。

云也自由,风也自由,唯独他们,苟延残喘似地活着。

初华曾无数次地想起冈川先生那句关于自杀的话,自从冈川先生去世后,有很多人都写文章分析他自杀的原因,甚至有人通过这样的文章赚足了名声和钱财,初华也向报社投过讽刺这些人的文章,他们同中国菜市场口等着蘸人血馒头的愚民并无两样,可最后都石沉大海。她觉得并没有知道人他自杀的原因,因为那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初华想,如果让她从小都在工藤家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她也许也会选择自杀。

贫穷者会为了三餐四季而忙碌半生,而富有的人不需要用劳动充实自己,他们空虚的心灵便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初华和渡边凉说自己这些思考的时候,他不在意什么穷人富人,却以为她也要自杀,他慌张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可以逃走,如果你不喜欢这里的生活,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初华虽然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但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那逃去中国呢?”

渡边凉听后沉默了下来,他慢慢松开她的手,过了很久,才回答说:“除了中国。”

他掏出烟点了根,凝望着远处吃草的马吐出一缕一缕的烟圈。

“我可以用别人的名字回去,出关的证件用钱就能买到。”

“他们记得你的样子。”

“那我就像你一样,把脸毁了。”

渡边凉将烟拿在手上,转过头震惊地望着她。

“疯子!”

他扔掉了烟,用鞋底踩灭,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了马厩,似乎听不到身后的初华在笑他:“你是在骂你自己吗?”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得很快。

旧历春节很快到来,在新年的那天,初华见到了她父亲的原配夫人。

那是一位瘦弱的女子,她的身子藏在略显宽大的和服之中,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下。

祖父向初华介绍:“这是惠子。”

初华还在考虑应该开口叫她什么,惠子却望着她冷冷说道:“孝和的孩子,真是长得跟孝和一点也不像。”

女人回头同祖父说:“外国人也有灰色眼睛的,您真的确定她就是你的孙女吗?”

她还要再说什么,姑姑适时进来打破了屋内的尴尬,将她拉了出去:“我亲自给你煮了你最爱吃的东西,先过来尝尝。”

“你别介意,她只是比较喜欢乱说话。”她的祖父说。

“不会,这样的话,他也说过。”

反正是从小听到大的。

那天的晚上,工藤这个庞大的家族一起吃了团圆饭,大家吃得都很开心,在酒席上唱着只有真正的日本人才会知道的怎么唱的《樱花歌》,他们还相约等春天樱花盛开的时候一起去爬富士山。

只有初华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像是个异乡人。

她悄悄离了席,带着一瓶酒和去年除夕夜燃剩的烟花去马场找渡边凉。她知道朝鲜也有过农历新年的习俗,也许两个异乡人才更适合在一起过新年。

初华没想到渡边凉已经早早睡下,她敲了敲他的窗户,过了很久屋内也没有人应答。

她正准备转身离开,一只锋利的刀却已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是我!”她抬起煤油灯,照亮自己的脸。

渡边凉忙将刀收了起来,向她道了歉:“对不起。”

初华将酒塞到了他的怀中:“你每天都过得这么小心翼翼的吗?”

“只是习惯了而已。”他说。

渡边凉回屋拿了两只酒杯,给初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

初华望着酒杯,突然说:“我还记得上一次你让我喝酒,是在大阪冈川府,冈川先生也是个爱喝酒的人,如果真的有地府的话,不知道他在下面能不能喝得到。”

她拿起酒杯,打开了门,迎着冬日夜晚烈烈的寒风,将酒对着漆黑的夜空洒了下去。

“冈川先生,新年快乐。”初华对着远处,大声喊道。

黑漆漆的四周并没有人回应她,只有马厩里的小马驹发出几声轻微的嘶鸣。

觉得不够尽兴,她又喊了一声:“新年快乐!冈川先生。”

渡边凉也走了出来,学着她的样子将酒洒在雪地上。

“新年快乐!我的父母们!”他说的是朝鲜语。

初华也开始用中文喊着:“新年快乐!娘!”

“祝朝鲜,新年快乐!”

“祝中国,新年快乐!”

他们用不同的语言,说着只有彼此能听到的新年祝福。凛冽的寒风突然灌进了喉咙里,初华低着头咳嗽着,渡边凉回头走过来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看来不快乐的只有我们。”他自嘲地说。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初华抬头问他:“能帮我拿一支点着的香烟吗?”

“你要抽烟?”

初华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了帕子,将里面还剩的几只烟花拿了出来:“已经放了一年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点着。”

她蹲在雪地上,从渡边凉手中接过了香烟,一边用身子挡着风,一边尝试去点烟花。

呲得一声烟花被点燃,许多明亮的小火花迸射开来,夺目又耀眼。她赶紧将烟花塞到了渡边凉手中,对他说:“快许愿。”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开始许愿。

初华又点燃了一根,她拿着烟花,看着虔诚许愿的渡边凉笑,她问他:“你许了什么愿?”

“世界和平。”

她却笑得更厉害。

“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只是不相信这个世界能和平而已。”

初华将剩下的烟花一根一根立在了雪地上,然后逐个点燃,刹那燃起的亮光璀璨似明珠,但也很快便消失,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着的烟火味。

“去年点烟花的时候,我患得患失地怕是一场梦,今年果真什么都没有了。”她笑,“人啊,果然要及时行乐。”

初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回头对渡边凉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拿起放在屋外桌上的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工藤宅邸走。渡边凉跟在她身后,像之前很多次一样,送她回去。

煤油灯昏黄的光亮照映出两个人一前一后的模糊身影,落在皎洁的雪地上,便更加显眼了。

在工藤府的后门前,初华突然听到渡边凉问她:“再见到程先生,你会说什么?”

她停下了脚步,正在推门的手也顿在半空,有雪花落在她的手背,不肖片刻便化成雪水,传来冰冰凉凉的触感。

她说:“我没敢想过还能和他见面,这辈子还有这么长,我现在要是都想完了,以后想什么呢。”

过完了农历新年,没有了“三雅道”的课上,初华又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整日像个幽灵一样在工藤府游荡。

她也想捡起笔译点东西,可起笔落笔脑子里全是冈川先生那句关于自杀的话,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去看别的。

她也许真的要去大阪一趟才能安心。

初华曾无数次向祖父提起过这件事,但都被他以“不安全”反驳了,工藤府里没有订购报纸的习惯,初华甚至不晓得现在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但她觉得,世界上应该没有比现在繁荣的东京更安全的城市了。

姑姑见她是个闲人,便带着她去各个聚会,像展示自己的收藏品一般,让她表演插花、茶道,并且总会在不经意的谈话中透露她还未许婚配,于是没过几天,来工藤府上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祖父也对此默许着。终于,在他们的精挑细选中,初华要同一个大她三岁、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文学博士相亲。

“他写文学,你会翻译,正是天生一对。”出发前她的姑姑这样说着。

但初华看过那位先生的文章,也看过关于他的评价,他正是冈川先生所批判过的一类文坛新人——被名望束缚住的天才。

他们见面的地方在一间咖啡厅,听说是对方定的地方,他有一些制作咖啡的手艺。

咖啡豆的香气弥散在鼻头,初华坐在位置上等待着姗姗来迟的男人,她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该怎么拒绝他。

大约一刻钟后,男人才出现在咖啡厅,他抱歉地坐在了初华的对面:“不好意思,路上遇见了几个一定要我签名的书迷。”

“看来您确实是一位很有名气的作家。”

虽然是恭维的话,但她却是用极冷淡的语气说出来的,然而面前的文学家却好像听不懂她的语气,只笑着说:“从回国至今,我的五本小说全部都畅销,有的还被译成了好几种语言,虽然有了些名气,但也是一种负累啊。”

初华没有搭话,他问她:“听说工藤小姐会做翻译的工作?”

“曾经翻译过一些短篇小说。”

“可惜了,我最讨厌写短篇小说,太短的故事写不出多深刻的道理。”

男人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的围巾和手套一直未摘,他摘下手套,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咖啡。

“春天好像还没到,天还是这么冷,要是夏天就好了。”

“我最讨厌夏天了。”初华说。

“为什么?”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后平静地回答他:

“我的爱人和孩子就是在夏天离我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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