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认错

听无非看不到季澄明在外面受的小委屈，但她在拒绝仆从的引路时，便对此有一点预料。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以及整个世界价值观的加成，不敢说全世界都是她的脑残粉，至少在太仪宗，她已经成了这一代人追捧的对象。

被偶像拒绝能怎么办呢，舍不得埋怨偶像，就只好迁怒旁人啦！这是人之常情——

曾经的某个世界里，她到了季澄明的身边，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待遇：所有人都排斥她，暗地里欺负她，觉得她高攀了天上的神明。她若为这点小事告状，受损的绝不是对方，而是她自己的形象；但要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满腔委屈又真够受的。

她只能等，等她的火葬场男主幡然醒悟的那一刻，大动干戈地替她出头，杀鸡儆猴，向全世界展示他有多爱她。

这种恶心，季澄明这一世自然应当体会体会。

院子的花墙在季澄明走近的时候向两边退去，为他开出一道门来。门内另有仆从引路，绕过影壁，穿过花园和回廊，月色之下，正厅里灯火通明，里头正坐着几个人。

季澄明再次理一理衣裳，走进去。他认出来面南坐在上首的，正是今日刚见过一面的见雪真人。忙上前去，恭恭谨谨地行了一个大礼。

见雪真人笑着摆手：“好孩子，何必这样多礼。来见过你几位师姐师兄罢。”

季澄明乖巧地一笑，跟着见雪真人的介绍，一丝不苟地给几位行了大礼，又将家里备好的礼物一一奉给师兄师姐们，才听了见雪真人的话，乖巧地坐到了空下来的那张椅子上。

礼数周全了，到这时候，季澄明才终于有了空闲，得以细细打量他未来的同门们。

见雪真人自不必说，化神期大能，若非修为如此高，也不能将听无非收入门下。从外貌上看不出他的年龄，瞧着是与周围人一般无二的年轻，只一双温和的眼睛，叫他显出水玉般的温润。

他座下连同季澄明，共收了五位弟子。季澄明最晚入门，在他前头，是大师姐听无非，以及三位师兄。

三位师兄自然也是龙章凤姿，见了礼数周全讨人喜欢的小师弟，没有不热情的。但季澄明的眼神，还是匆匆从几位师兄面上划过，直奔着他的大师姐去了。

殿内众人皆身着白色，仅有大师姐一人穿黑衣。黑色的弟子服，是变异单灵根的象征。此时她便如沉沉的乌云，只是坐在那里，就给了季澄明极大的压迫感。季澄明向她行礼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敢抬头看她的脸。

大师姐虽然是变异单灵根，如今却也才金丹初期。他面对化神期的师尊时都没有感觉到这样大的压力。若说是见雪真人脾气好，季家的老祖宗性格也乖张得很，小辈们无人不害怕，季澄明照样敢撒娇卖乖。

只是一个金丹期，季澄明啊季澄明，你怎么就这么怂呢？

季澄明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回答他：可是，可是，那是大师姐，是变异冰灵根，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听无非啊。

听无非是在季澄明刚灌体那一年出名的，那时候季澄明五岁，听无非也是五岁，太仪宗门下十四州，却已经传遍了她的声名。可以这么说，季澄明行走仙途的每一步，前方都有听无非的影子，她是这一代人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凡有书院处，何人不知听无非？

就是这样一个传说人物，如今竟与他坐在了一处！

季澄明脑海里胡思乱想，面上倒是不显。眼角的余光虽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瞄着听无非黑底绣金的袍角，口中却已经笑眯眯地逗起趣来。

他生性机敏伶俐，在家中时便受尽了长辈们的喜欢，对怎么谈笑逗乐很有一套经验。三言两语，便叫踏雪院中的气氛轻快了起来，几位长辈对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客气，转而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昵。

季澄明极擅察言观色，见众人都接纳了自己，心中终于松了半口气。

只是，他余光的观察中，他的大师姐听无非一直沉默着坐在那里，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叫他有些发慌——大师姐不喜欢他么？不屑于参与他的说笑么？还是他说的什么犯了她的忌讳？

季澄明觉得自己没有表现出来在意大师姐的冷漠，但见雪真人却忽而笑眯眯地开口：

“你大师姐向来如此，变异冰灵根将她的脸也冻坏了，澄明可怜可怜她，莫将她的冷脸放在心上。”

冻坏了？季澄明心里猛地一跳。他的脑袋终于抬起到了平视听无非的角度，急忙看向他的大师姐。

他就看见听无非的神色融化了，融成了有点无奈的样子：“师父。”

见雪真人的回应是轻松的笑声。

是了，大师姐怎么可能会把脸冻坏，那一瞬间的自己，竟没有分辨出师尊是在开玩笑。

季澄明应当赶紧接个话，好叫这愉快的气氛再热闹一点。但是他的目光落在听无非的脸上，像昆虫陷进了蜜里，越挣扎越拔不出来。

这是进门以来他第一次有勇气看清楚大师姐的样貌。

他知道了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想做听无非的道侣。甚至只求同她春风一度。

如果一个人有这样的绝世天资，便不该有这样的绝世美貌。是这样的绝世美人，便不该有百年未见的绝顶天资。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天道怎将这样多的好处，堆叠到一个人身上？

季澄明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她这样冷淡，也是应该的……不然要有多少人追着她，使她烦不胜烦呢？

直到他身边的三师兄，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接着再咳嗽了几声，季澄明才恍然回过神来，硬生生地，要将自己的目光从听无非的面上移开。

而就在这时候，听无非终于第一次，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一直是游离在踏雪院愉快的氛围之外的，仿佛只是一个昂贵的背景板，用来给这处院子增光添彩。季澄明作为这次聚会的主角，从始至终也不曾得到过她的一个眼神，就算是他精心挑选的礼物，她也只是随手收进须弥戒，便又轻轻皱着眉，思绪不知飘往何处去了。

但她这样公然地身在曹营心在汉，见雪真人却压根没有批评她心不在焉的意思，反而颇多回护，言语之间，竟是要新入门的小弟子多多体贴大师姐的脾气，季澄明的几个师兄也毫无怨怼，均是一脸赞同——

当然，季澄明本人也并没有要大师姐纡尊降贵同自己亲切交谈的意思。只是，只是，当那琉璃一样冷而澄澈的眼睛望向自己，季澄明只觉得巨大的荣耀感从天而降，贯穿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神灵向卑微的凡人投注了目光。

神灵神情微动，喜悦如同飞鸟掠过水面，从她的脸上一闪而逝，她脱口而出——

“季烨！”

踏雪院安静下来了。季澄明望着听无非，感到些许茫然。他不会错过大师姐那一瞬间的喜悦，也不能忽视她喊出的那个名字。

听无非的神色很快平静下来。她又看了一眼季澄明，这一次的神色无波无澜，与打量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然后她站起身，仿佛被彻底耗光了耐心，败坏了兴致，她向见雪真人微微颔首，便自顾自地走出门去，离开了这个院子。

从头到尾，听无非连一点解释自己那个词的意思都没有。更是完全不打算认识自己新来的小师弟。

她就傲慢至此。她就轻慢他至此。

季澄明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黑袍与外面的夜色融为一体，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明明是听无非疏狂无理，但季澄明的面色，唰的一下红透了。

“澄明莫要理会。”见雪真人再次出来解围，他眉眼带笑，瞧着仍旧是和方才一样的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叫季澄明憋屈极了。“无非向来如此随心随性的，并非是故意针对你。她事务繁忙，责任重大，一时顾不上小节，你作为她的师弟，一定能理解吧？”

至于听无非脱口而出的那个人名，见雪真人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虽然也并不认识那位季烨，但这种儿女情长的事，私底下问徒弟便是，没必要叫旁人看了笑话。

季澄明左右四顾，几个师兄正一脸与有荣焉地听见雪真人讲听无非此次外出的任务有多艰巨，于太仪十四州的影响又有多深远。没有人在乎他方才被忽视了，或者说，因为那是听无非，所以他没有资格计较。

季澄明在家中也是被娇惯长大的，他天资卓绝，人极讨喜，长辈爱他都来不及，谁舍得给他委屈受呢？

可拜入师门的第一日，他怎么就当面被人——还是被他崇拜着的大师姐——下了面子？大家还都觉得他不该计较？

季澄明咬紧了牙，汹涌的委屈在胸腔里山呼海啸，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大脑。这样的情绪到了极致，他几乎是麻木地听着见雪真人说话。

见雪真人却不曾注意到他的情绪。他吹徒弟吹出了兴致，眼下既然有新听众，就兴致勃勃地向季澄明科普。听无非做出了哪些叫人赞叹的成绩，取得了如何令人无法追赶的成就，私底下又为此付出了怎样旁人难以忍受的艰辛，她本人又是如何地不通俗物、笨拙得可爱……桩桩件件，见雪真人如数家珍，讲得绘声绘色。

季澄明的三位师兄显而易见已经听过了千八百遍，季澄明本人却不知道其中的绝大多数事情。

他听着听着，脑海里那冷淡拂袖而去的听无非身影，又慢慢地填充进了具体的血肉骨骼……

她似乎走下了神坛，又似乎更加地高远。

委屈之情不知不觉地散去了大半，季澄明忍不住想，大师姐这样，确实是情有可原么，那他若是再揪着此事计较，岂不是真的心胸狭窄？

最重要的是，大师姐呆在这里的时候，也并不曾同几位师兄，甚至是师尊，如何亲厚，可见她确实向来性子如此。

这么自我开解一番，季澄明又心平气和了起来。

他刻意地不去想听无非口中那个与他同姓的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