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衣裳

“我打赌，今晚离开踏雪院，季澄明必往家中发去灵鹤，询问是否有季烨这个人物。”

灯火被抛在身后，发光的游鱼在身侧亲昵地游动，听无非慢慢行走在寒梅中，听见自己的心魔尖刻地大笑。

她面色很平静，平静到无论是谁此时看见她，都会觉得她光风霁月、渊渟岳峙。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魔已经严重到具像化，她距离入魔，仅剩半步之遥了。

她安静地回答自己的心魔：“让他去找吧，越找不到，才会越记在心里，成为折磨他的一根刺。”

曾经的那个世界，她被季澄明强迫跟在身边的时候，谁都知道她是季澄明青梅的替身，只有她不知道。后来她知道了，那个远在国外的名字就成了她的梦魇，她被推着去和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虚空比较。谁能赢过一个幻想中的形象呢？她就一直输，一直被嘲讽赝品终究是赝品，一直要去扮演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

直到季澄明的白月光回国，从幻想中的女神变成活生生的、具体的人，听无非才有了喘息的余地。季澄明也才开始慢慢发现，原来白月光是有这么多缺点的，听无非其实远比白月光要优秀得多……他就转而“爱”上了听无非。

“我比他坦荡多了。”听无非这样评价自己。“这第一次见面，我就已经几乎向他明示了他是个替身。我不欺骗他。”

她的心魔笑道：“但他的对手可是季烨啊，一个只存在于你想象中的、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白月光。他会追赶到绝望的吧？”

“或许他根本不会爱上我。也许在我离开的那一刻，他已经开始恨我了。”

“哈！我们确实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心魔佯装思索了几息，又兴奋起来，“既然打了一棒子，那赶紧给可怜的小师弟喂颗甜枣罢！”

听无非颔首。

见雪真人一讲起他最骄傲的大徒弟来就收不住，本来预计见面半个时辰，如今却直谈到深更半夜。若不是季澄明尚未真正入道，缺觉影响第二日的功课，见雪真人能通个宵。

季澄明被洗脑了一晚上，已经晕乎乎不知所以然。走出门去，被风一吹，竟生出些不真实感——他当真已经同一个传奇成为了同门？

因了天色太晚的缘故，季澄明没回问道峰的弟子宿舍。他既然是见雪真人的亲传弟子，听雪峰上自然也是有安排他的一处院落的。

一个面生的仆从殷勤地引他去了他的居所——这一次是点了灯的。季澄明也才知道，听雪峰上惯用的灯，是半空中游动的光鱼。这个术法是见雪真人教授给诸仆从的，为的就是那份风雅。

他心里暗暗想，等他以后做了一峰峰主，他要漫天星光为他照亮前路。

刚分配的院落里起居物品一应俱全，仆从教季澄明给院子上了进出阵法，又打开恒温恒湿等生活所需的阵法，再细细地同他说清了各处物品的使用事宜。

季澄明客客气气地向他道谢，心中却不免疑惑。若是在他家里，仆从这样殷勤是正常的，可他刚来听雪峰时，见到的仆从可全然不是这种客气态度啊。

他看着仆从应说的都已经说尽了，本以为此人应当退下。却不料仆从顿了一顿，又从须弥戒中，恭恭敬敬地捧出几套换洗弟子服来。

那弟子服皆是白色，一望便知是单灵根的季澄明所用。

季澄明有些迷惑：“弟子服的份例，我今日已经领了，怎么又送来这许多？”

仆从微弯着腰，仍旧恭恭敬敬地捧着那几套弟子服，双臂平举递向季澄明。

季澄明本以为这样不合时宜的恭敬是对他，直到仆从开口解释，他才晓得，他尊敬的对象是那几套弟子服。或者说，是触碰过那几套弟子服的人。仆从这一路上待他的如此殷勤，也立刻有了解释——

“这几套弟子服是听长老特意去幽花阁，亲手挑选的，嘱咐我等务必送至您手上，她说，料想您应当适合。”

瞧那仆从的语气，似乎他碰触过听无非碰过的衣服，便算是间接同听无非握过手。那眼中的狂热，教已经被洗脑了一晚上的季澄明都再次刷新了世界观。

他有些许不自在，面上还端住了。只胡乱应付了仆从几句，将人打发走，等居舍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才怀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慎重，将那几套衣裳从须弥戒中拿出来。

衣裳就是普通的衣裳，太仪宗制式出品，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季澄明今日见了好几个单灵根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行走。他将几套衣服翻了一通，察觉不出听无非的意思。一时间不禁捧着衣裳，茫然中又生出几分失望来。

灯火摇曳，将屋内高高低低的影子映在摊开的几套衣裳上，阴影当中，弟子服上或青或蓝的绣纹，都显得模糊不可见。

弟子服会因为灵根的不同，而区分出不同的颜色。比如单灵根为白，变异单灵根为黑，这是固定不变的。但同样都是一色的弟子服，也是有许多样式可供弟子们挑选的，比如衣服上的绣纹便有许多不同的颜色。

季澄明不喜欢青蓝这样低调内敛的颜色，他性子活泼，爱的是金色红色，选的弟子服自然也是随了自己的喜好。今日来听雪峰，他身上穿着的便是一套金色绣纹的白色弟子服，显得他十足是一个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公子。

叫他看来，青色蓝色这些颜色，只有上了年纪、沉了下来的人才会用。

可是，季澄明望向这几套衣裳，听无非给他挑的，尽是青蓝二色。

季澄明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名。这实在没有理由，无缘无故，但是季澄明就是想到了，并怀着一种强烈的直觉——他直觉性地认定了，听无非忽然送给他这几套衣服，必定是同那个“季烨”有关系！

那个季烨……听无非当时脱口而出的时候，眼中的惊喜如同一闪而逝的烟火，灿烂极了。如果季澄明没有见过她活泛的那一瞬间，他或许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听无非一直是一座冰雕。可是他见到了，完整地捕捉到那一瞬间极致的美丽了。他就再不能甘心于看着听无非平静的模样。

那个季烨，凭什么呢？他是不是同他长得很像，大师姐才会认错人？这些颜色是不是季烨惯用的风格，大师姐才会送他衣服？

季澄明冷着脸，灯火下的脸色半明半昧。他将手中的衣裳随手扔到一边去，任由它们散乱在地上，毫不怜惜地走开去。

他如同听无非所预料的那样，拿出了一只纸鹤，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是冷的。

“替我去查查，一个叫做季烨的人……”

话说到半截，他忽然重重地叹口气，挥手掐断了纸鹤。又揉了揉脸，直到将自己又揉成那个活泼的季澄明，才用一听便含着笑意的声音，重新录入了一遍。

“今日听大师姐提到一位叫做季烨的人，或许是同我长得很像，大师姐初见我的时候都差点认错人呢。这可真令我好奇，烦请替我查一查，我很想同这位季烨交个朋友呵。”

更漏将阑，季澄明第二日还要上课。太仪宗的功课很紧，这是他没来之前就知晓的，若是精力不济，很难应付自如；他今日睡的听雪峰又距离问道峰颇远，还需早起才不会迟到。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季澄明都必须睡了。

但是他翻来覆去，不知道是否在新环境难以适应，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却又似乎并没有睡着，眼前一时是听无非惊喜地望着他，唤他的名字，一时又是听无非捧出一套衣裳来，他看了看，说这颜色他不喜欢，听无非便忽然冷下脸来，将衣裳摔在地下，说原来是她认错了人，一时又是听无非转身离去，黑衣如墨，他在后面望着，怎么也追不上，满心都是委屈……

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季澄明睁开眼睛，只觉得仿佛过了一个纪元那么长。他游魂一样起了身，洗漱完毕，预备出门的时候，目光又望见那几套被他扔在地上的弟子服。

他的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一直在重复播放着梦里听无非离开的背影。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弯腰将那几套衣服捡起来，将其中一套换上了身。

镜子里的季澄明，因为犯困，较往日显得更沉默，却与身上青色花纹的弟子服更相配。腰背挺直地往那里一站，任谁都要赞一声有匪君子，列松如翠。

季澄明望了自己一会，忽然有了信心，又高兴了起来。

他给自己鼓了劲，斗志昂扬地出门去。现在天色还早得很，晨光熹微，几颗星子还点缀在幽蓝的天幕上。雪峰上的空气在凌晨几乎要冻成实质，季澄明从恒温的院子里出来，立刻被冻得清醒了许多。

他苦中作乐地想着自己大约是这一届起身最早的学生，如此勤奋，是个好兆头。

但凌晨的听雪峰本该落针可闻，季澄明却隐隐地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他看了看天色，往这一群院落后头绕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然后他就看到了听无非。

她正在练剑。是可越九霄的那种凌厉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