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主

从被丢弃在人类世界的半妖，到妖族三巨头之一麒麟一族声名赫赫的少主。

没人知道玉璋到底吃了多少苦。

玉璋，是他短命的娘|亲给他取的名字。

璋，礼玉六器之一，君王祭祀之用。

玉璋这个名字，寄托着娘|亲对他的祈愿，也暗藏着她的野心。

那个美丽却薄命的女人，被大妖带离将她视作器皿的宫墙，以为得到了救赎，却又被如同草芥般丢弃，孤身一人，在偏僻的村落独自抚育他长大。

十岁那年，他身上妖兽血脉发作，化成兽态，形同幼犬，一身皮毛又黄又土像是蒙了尘，远远不如大妖那样威风魁梧。

娘|亲惊骇且失望，她多年来本就伤了身子，自觉无望后，身体很快就衰败了下去。

终于，她在一日撕心裂肺的咯血后，将找到大妖、出人头地的遗言嘱托给他，彻底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过来。

彼时，他仍是兽态，跑遍了村落，叫遍了大人，想要央求他们替自己的娘|亲收拾下葬。

结果，叫声惊动了村人不假，却并未替他将娘|亲入土立碑。反而村人们看他不在，看也不看屋子里的尸身一眼，一脚将兽态的他踹到角落，抢走了那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能用的物品，徒留下个空空荡荡的家。

任由他的娘|亲，在屋子里慢慢腐化。

他在屋里守了娘|亲七日，第七天夜里，他盛怒之下|体表催生出烈火，熊熊的大火烧了整个村子，也将娘|亲的一身骸骨付之一炬。

最后，在满村子的喧闹声、救火声中，他踩着晨曦离开了那个居住了十年多的地方。

再后来，在寻找那个他名义上父亲的大妖路上，他历经千险，九死一生，机关算尽，满身杀孽，终于爬到了妖族少主的位子。

自那以后，再没人唤过他本名。

大妖其余的子嗣全被他收拾了个干净，那步入暮年的老家伙不喜欢他，却也干不掉他，是以从不叫他的名字，到后来更是索性避世不出，撒手不管任他施为。

属下敬他畏他，自也不敢直呼他名讳，只敢跪称少主。

花黄，这个名字，和赋予他名字的那个人，是一个美好得如同梦境一般的意外。

离开娘|亲以后，他在人类世界的各个地方游走，被幼小顽童拿石子泥块扔过，被商贩奴役用棍棒驱赶打过，被识别出他半妖身份的妖物耻笑过。

实在找不到吃的，饿极了，他甚至吃过草根、啃过树皮。后来没了办法，他在一次次受伤中学会了捕猎，学会了啃食生肉和吮吸鲜血。

那一路，他翻过高山，越过山涧，也跌落过万丈深渊，身上皮肉总是好了伤，伤了好，没有一刻完好无缺。

也正是在一次缠斗中一起翻滚下悬崖后，他在昏迷中被一名少女救回了山上的那间茅草屋。

那是他生命中，最为美好的一段时光。

也是他在娘|亲过世后，感受到的唯一一份温暖。

那个腿脚不便，靠着拄拐杖艰难行走的少女，救了他，无微不至照料他，将他当成了相依相伴的家人，给他取了名字，带他一起度过了一段欢乐而温馨的时光。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就那样留在茅草屋里就好了，就那样陪着少女在山上终老，或许贫瘠，却能一生静好。

他犹豫了几年，挣扎了几年，最后，捱不过脑海中不时冒出来提醒自己的娘|亲遗愿，还是选择了不告而别。

——后来，玉璋也想过，那时的自己，或许心里也是藏着不甘的，不甘自己的一生将会那样平凡地度过。

所以，不敢告诉那名少女真|相，不敢与她告别，离开地那样决绝。

他也想过，也许他离开后，很快就能够完成母亲的遗愿，很快就能再回山上去找她，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奇遇，治好她的那双|腿……

那一走，就是数不清多少的年月。

他不敢说自己没有迷失，没有遗忘那份珍藏在心底的美好，只能说，等他终于找到生父、在妖族站稳脚跟，再想回到那一座山间小屋寻找她的时候，那里早已经物是人非。

山上茅草屋早已空置，荒凉得像是一座坟茔。

山下的人说，那少女最后的踪迹是下山来询问是否见过她养的狗，他们说，她找了很久，或许后来在哪里失足没了，或许是找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总之，那之后再也没有过她的消息。

那一刻，他想，也许在自己选择离开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做错了。

——而后来，他更是一步错步步错，终于到了最后，他沦落到错无可赦的地步。

回到妖族的他，彼时已经算得上功成名就，大权独揽。

他平生执念唯剩有二。

一是找到当年那个少女，纵使一别多年她早已嫁做人妇，又或者寻到时她根本垂垂老矣，他也要找到她。

另一样，则是要找到能够补全他血脉的办法。

因他是半妖的关系，他虽凭借强大的实力成为麒麟一族少主，但暗地里乃至于别族仍有不服气与看笑话的声音。因此，他唯有将血脉补全，方能在修为上更进一步，也才有与凤凰、灵龟族的少主一争妖皇之位的底牌。

后者办法易得，天材地宝等灵物难觅。

而前者。

他派出了很多属下，寻找与那少女面容相似的人，一年年过去，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发现振玉宗有一名女弟子同他给出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他循着消息找了过去，果真瞧见了一个像到足以以假乱真的女子，只是，同他记忆中的少女相比，她看起来年岁没差多少，且双足完好，并无残缺。

山上少女只是普通人，哪里来的际遇能够拜师修仙，又哪里来那样出众的天赋，能在他离开后短短几年就连接突破，保持那样年轻的容颜。

所以只是照面，玉璋就知道她不是她。

只是，像到这种程度，他怎么可能放任她离开？

于是，他伺机将人掠回了妖族，将她当做了少女的替身。

——玉璋曾不止一次痛恨过自己那时的一叶障目，也曾不止一次想要回到那个时候，提前告诉自己真|相，告诉自己要好好待她。

偏偏，后来每一次午夜梦回，都是自己如何令她遍体鳞伤，令她温柔不在，令她眼中再也没有了光，变得一片死寂。

偏偏，任他如何辗转反复，记忆里都是他在与她的相处中一次次感觉到熟悉，却仍是固执不信，还在她彻底心如死灰后，在他心中怀疑与不信达到顶峰时，半是自我厌弃，半是选择逃避，将她送到了振玉宗弟子手里。

他以为她回去是获救，却不料没过多久，就得到了她的死讯。

听闻这消息后，他将生出的不舍难过归为惋惜那一具天地间难得相似的皮囊。

直到后来天地间气运被上界别有用心的邪祟剥夺太过，天道将倾，山河崩颓，仙魔妖尽皆无计可施，唯有一人如从天而降，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现身力挽狂澜，献祭己身正天道，归万物。

那人身死道消之际，天地还本溯源，万物澄明通达，他也终于在蒙昧中抓|住那一丝了悟，明悉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

明明他心中早就开始怀疑，眼前人即心上人。

明明上天早已将他苦苦寻觅之人，送还到他身边。

了悟后就是一蹶不振。

之后的数百年，玉璋丧失了所有往上攀爬的斗志，枯守在那座山间小屋，怀着执念郁郁而终。

临死时，他以为自己一生求而不得，含恨合上了眼，孰料再睁开时，他竟然回到了幼年兽态时期，还在所有感官恢复的第一时间，感知到了这个地方，竟然有着能够补足他血脉的混沌气息。

混沌，作为上古凶兽，早已消失千百万年，世间难寻。

前世，他要补全血脉，包括找凶兽混沌在内三种法子，没有一个成行。

而现在，以此处混沌气息之浓郁，很可能还是本体遗址。

唾手可得，不费功夫。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玉璋就追寻着气息去了。

也因此，他甚至没有再感应一下，在他一墙之隔的屋舍，住着的就是他上辈子错待一生想要好好弥补的少女。

玉璋追着感知到的混沌气息来到了这个山洞，一路上，他发现这里禁制重重，结界遍布，若非当晚大雨倾盆，惊雷轰破最关键的那一道结界，他恐怕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察觉不到。

进入山洞的时候，他发现了山洞里有一群蝙蝠，其中一只血脉好到放在前世怕是会在长成前就被看不顺眼的他随手抹杀，今生即将补全血脉再无遗憾的兴奋令他难得生出了好心，放过了没有理会。

到了洞|穴最深处，玉璋感知到混沌气息最浓郁的地方就在水潭底，然而潭面还有一道最为牢固的结界，坚不可破。

他在这里对抗了很久，想尽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没有找到破解之道，直到——一个有着和结界相似味道的人类闯进了他的感应范围。

那个人类的血，就是破开结界的法门。

活血方能持久，玉璋留了那个人类一命，没将他完全弄死，趁着那人类的血将结界融化一角，玉璋跳进了潭水里，来到了潭底，开始接受祭坛上的传承。

接受传承到了一半，潭面发生了异动，玉璋匆匆接受完，未及炼化，匆忙上浮时，只觉得血气翻涌，没一会儿更是连神智都在渐渐丧失。

唤醒他清明的，是那久违了的名字，更是那熟悉到刻骨的嗓音。

胭芷。

山中相伴的岁月，他从未有机会知晓她的名字，重逢后，他以为这名字不过是心上人的替代品。

却不料，此后经年，这个名字，伴随着那段回忆，将他一遍遍凌迟，令他刻苦铭心，再也难忘。

丢下了裴砚羽，玉璋直接往发出声音来的那个地方扑了过去。

然后，暗夜中从容视物的他，在看到付青沅的那一刹那，先是因她非胭芷而愣住、震怒，下一秒，他就因认出了那张稚|嫩却轮廓熟悉的脸庞，骇然退步。

“噗嗤——”

他狠狠撞到了正迎上来的银色枪尖，霎时血水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