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翔子肤色如雪，黝黑的长发过胸，修长疏阔的眉眼能让人看出她的温婉。然而此时她微抬着下巴，下颌紧绷，勾出了个倔强的弧度。

“他是工具吗？”翔子的声音颤抖着，眼圈通红，却没有泪，“你叫醒他就是为了让他去死？”

乙姬推开了史彦扶着她的手，仰头看着翔子，“某种意义上，是。”

翔子倒抽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但甲洋不这么认为。这是他的选择。他选择回应了鞘的呼唤，接受了岛的祝福。”乙姬看着她，与人类迥异的眼里一片平静，“就像新国联认为龙宫岛上的每个人都是反人类的罪人、是玷污了人类血脉的异种，但龙宫岛上的人们却不这么认为。大家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坚持捍卫这种选择。”

“总士是、一骑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有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甲洋选择了为保护他重要的人而战。岛给了他选择的机会，祝福了他，给了他力量实现他的愿望。”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是幸运的，他还有机会接受祝福。”

乙姬像被什么追着赶着一样，罕见地一下说了很多。而翔子扶着墙，弓起背，把脸埋在掌心里说不出话。

“人类很难从别的角度看待问题，更难理解别人，这是天性。”乙姬的目光从翔子身上转开，落在了史彦身上，“共存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甚至festum可能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摇摆不定的人类自己才是。新国联不会放过龙宫岛，即便现在放过了，以后的掌权人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刻，因为某些无关紧要的理由站到截然相反的立场上。”

“想得到就得付出。不是你付出，就是别人付出。如果没有甲洋，宫岛今天就不复存在了。现在甲洋的身体虽然不存在了，但mir祝福了他，他们一起找到了一种可能，还有机会创造出自己的存在。”乙姬说着双手在胸前一握，再张开时，掌心间浮着一颗不过拇指大小的绿色结晶，“我能做的，只是给所有人一个选择的机会。未来什么样我不知道，但还有希望。”

“我们亲手创造出的希望。”

匆匆赶过来的千鹤将一个打开盖的桶形的透明容器递到乙姬面前。乙姬将水晶放了进去，盖好盖，又递给了翔子。丝丝缕缕的绿色光晕围着悬在中间的晶体缓缓旋转，画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翔子把它接到手中，那水晶似乎亮了下，光晕也转得轻快了不少。

“你觉得失去重要的人、珍贵的东西痛苦吗？”

“你觉得失去灵魂、身体痛苦吗？”

“你觉得得而复失痛苦吗？”

“你觉得活着痛苦吗？”

“痛苦就对了，因为痛苦是生命的本质之一。选择活着就是选择了痛苦。”

“你还想选择活着吗？”

“还是你想和festum一样，停留在无的世界里、不生不死？”

“你，在那里吗？”

乙姬看着抱着容器痛哭出声的翔子。她寡淡的表情忽然一变，像从冷漠的旁观者的位置上走了下来，站到了翔子身边，脸上也随之浮起了温柔的神色，“你不用为来质问我感到羞愧，这是人之本性。能控制住本性的人都称得上是伟人，控制不住的也不必苛责，只是普通人而已。本性的表露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既藏不了、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那……”乙姬抬起头，转向了不知何时追上来，站在她身后的公藏，“公藏，你的选择是什么？”她话音未落，人已经倒了下去。

公藏在惊呼中接住了她，乙姬瘦小的身体软软地摊在他臂弯里，轻得不可思议。挂在耳朵上的耳麦还在叫他，但公藏已经听不见了。他似乎又经历了一遍鞘在他眼前消失的痛苦，那可怖的感觉有如实质，将他狠狠压在了地上，一时站不起身。

“这边！快！”远见医生催促着公藏，将他的魂魄唤了回来，引着他去了紧急处理室。

岛核乙姬的昏厥给逃出生天的龙宫岛又蒙上了一层阴霾，然而该干的不能停下干，众人只能埋首于工作，把别的先放一放。

小操回到了岛上，化为人形和一骑一起把昏过去了的总士从nicht弄了出来。一骑看见总士腿上遍生的同化晶体的时候险些直接崩溃，第一次出现了哨兵狂躁症的症状。要不是小操在旁提醒，一骑可能在nicht身边就直接失控了。小操拖着拽着他，好歹帮搜救队的人将二人带回了医疗中心。已然忙得团团转的远见医生看见总士的情况脸色沉的像锅底，相比之下一骑的狂躁症都不算什么了。然而被狂躁症搅得失去了理智的一骑死活不肯放开总士，把小操都摔倒了一边，闹得惊天动地，多亏赶来支援的沃尔特手疾眼快给了他一针，才勉强放倒了一骑。

史彦把妙尼尔的残躯带回来的时候，alvis里种种混乱皆已平息，岛也开始向东南方前进了。在进入大气圈时，妙尼尔和小操一样，也化成了人形，只是她的人形轮廓模糊，和之前外表与常人无异的样子大不相同。

“去医疗中心。”妙尼尔上岸后对史彦道。他们之间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史彦有些不太自在，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史彦以为妙尼尔要去找乙姬或者至少是远见医生，没想到她直接拐进了一骑和总士的病房。病房内，总士躺在治疗同化症的专用医疗舱内。一骑的病床就在医疗舱边，如果他醒了，一侧头就能看见总士。

一骑看起来很不安稳，眉头皱得紧紧的。妙尼尔站在床边看了一骑多久，史彦就在后面静静地看了她多久。从这个角度看，红音似乎还在。即便史彦控制着思绪，让自己不要瞎想，不听话的大脑依旧不甘寂寞地把十几年前的回忆一一翻出来，摊在他眼前。记忆中的背影和眼前的一模一样，只是躺在床上的孩子长大了太多。史彦百感交集，眼眶为之一热，忍不住想避开眼前的光景。

“他和一骑是什么关系？”妙尼尔忽然开口，她转向医疗舱，低头看着里面的总士，“我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联系，还有他和岛之间的联系。”

史彦也看向医疗舱，视线在病床和医疗舱间转了几圈，眼中带上了悲意。

妙尼尔点了点头，她的手贴上了医疗舱，“你将祝福我们，我们也将祝福你。”说话间，她的指尖变成了金色的粉末融入了医疗舱。史彦一惊，还不待他有所动作，妙尼尔就再次转向他忽然道：“史彦，谢谢你养大一骑。”

史彦只愣了半秒，妙尼尔整个人却已化作齑粉，大部分融入了眼前的医疗舱里，剩下的一小半一阵风般卷出了病房。史彦夺门而出，那金粉的速度极快，他一时没找到那它去了哪。

正在此时，隔壁的房间传来了几声惊叫。史彦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然而还是晚了，推开门的瞬间他只看见那缕金粉的尾巴消失在了乙姬的医疗舱里。

“那是什么？！”远见医生瞪大了眼看向闯进来的史彦。

“妙尼尔……”

远见医生一惊，立刻走到医疗舱的控制屏前查看情况。乙姬是岛核而非人类，医疗舱对她起不了什么治疗作用，只能让她感觉好点。但令远见医生吃惊的是，医疗舱上连续闪烁了几个小时的警报灯忽然灭了，各项数据都恢复到了正常范围，病房里的氛围都随之轻松了不少。

“所以妙尼尔……”远见医生的视线落回史彦身上。

史彦的肩膀不堪重负般垂了下来，“总士那边也发生了类似情况。详情我会尽快整理，完成后通知医疗中心。我先去cdc汇报一下。”说完他就逃也般离开了。

众人不知道妙尼尔对总士和乙姬做了什么，不过二人很快先后醒了过来。乙姬的情况没什么变化，但总士的生理数据超出了医疗中心的理解范围。在胚胎时期植入他基因的星核因子似乎被激活了，变得前所未有的活跃，他甚至可以将部分肢体变成和festum一样的金色。

总士的情况过于特殊，医疗中心也拿不出什么章程，但好在他本人到目前为止的实际生活并没受什么负面影响。然而迫在眉睫的不只是同化症这一个问题，他作为向导的状态更让所有人头大。收服nicht时总士的精神体就已严重受损，甚至与nicht融为了一体。北极之战nicht再遭创，总士不仅精神力越发吃紧，精神图景也不稳定起来。

与此同时，一骑的情况也不乐观。一直以来岛内哨兵不受狂躁症的困扰是因为有岛核的压制，然而作为黑暗哨兵，一骑的情况终于还是失了控。在医疗中心观察的五天内，他的狂躁症反复发作了三次，让所有人都筋疲力尽。好在后两次发作时总士已经醒了，向导的安抚比任何药物都有效，没有让狂躁症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然而他们终究没有完全结合，总士的精神触须无法进入一骑的精神图景最深处，为他彻底梳理情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更可怕的是，狂躁症的问题进入了恶性循环，黑暗哨兵对向导的渴求本就远超普通哨兵，总士的精神力自顾尚且不暇，无法满足哨兵的索求。而没有总士的安抚，一骑又会很快陷入恐慌和焦躁中，需要总士耗费更多精力安抚，总士能支撑的时间则会进一步变短。医疗中心为了不让两个人都被拖垮，不得不将一骑放入哨兵专用的隔离舱里，隔绝一切外部刺激的同时让他进入沉睡状态，尽量减少他的思维活动。然而控制住外界刺激并不能解决他潜意识里的混乱，因此总士依然每天都要来看一骑两次，为他梳理意识。

这隔离舱与一骑回岛时用的那个隔离舱大同小异，总士把手贴在隔离舱壁上，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分倦怠。希望来尔复往，他们为了找寻通往未来的路走过了万水千山，兜兜转转，似乎还是回到了原点。好在现在看来回到原点的只有他们，他也衷心希望陷在这个循坏里的只有他们，这样至少他们付出的努力也没白费。

跟总士一起来的小操忽然拉住了他的胳膊，往他身上靠了靠。总士从这动作中尝出了安慰的意味，他抖掉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深吸了口气抬起头，“走吧，还有工作等着我们呢。”

是的，小操也开始工作了。总士其实希望他能接着上学，至少能跟最近一批毕业的同学一起参加毕业典礼。他和一骑都错过了很多，很多事看似无关紧要，但谁也不知道它们中的哪个会成为自己余生的慰藉。人事代谢，沧海桑田可能就在白驹过隙间，他希望小操能多经历些，多创造些回忆。

不过小操拒绝了，态度坚定。他正式加入了alvis。因为他经常需要配合远见医生的研究，又想照顾一骑，他留在了医疗中心帮忙。就像一骑追着总士的脚步最终与他并肩而行，小操看着总士和一骑的背影，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整场作战两个战场唯一值得总士高兴的就只有小操的变化了。他拥有了完整的身体，还有一颗小小的核。他的核和甲洋的一样，也是绿色的锥形晶体，只是还没有小拇指的指甲长，即便和甲洋的核比起来都显得非常袖珍。小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还特意去波莱埃里奥斯上看了看，希望他的同胞们有些变化。总士也跟着去了，一方面是关心小操，一方面是帮cdc和医疗中心看看情况。但可惜，那里没有奇迹发生，一切跟原来一样。小操有点儿失落，但也并不意外。他站在巨大的水晶基座前看着自己小小的核，想学原来核的样子，把自己的核也放在那巨大的水晶台座上。小操觉得这样没准儿就能唤醒自己的同胞，或者引起别的什么变化了。那样波莱埃里奥斯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死气沉沉了。不过总士阻止了他。核是festum力量之源，原先和小操类似的斯芬克斯型festum都是把核放在自己身上的，在总士的理解里核就是festum的心脏，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长期和心脏分离的festum会有什么下场。

身为festum却对festum了解不多的小操有点儿失落。他也知道不能太心急，能拥有自己的核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甚至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他也想看到自己的同胞活过来，甚至想拥有自己的族群，这种渴望似乎是刻在festum身体里的，就像人饿了想吃饭一样简单直白。

总士看他有点儿失落，盯着台座半天不肯挪步。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办法，眼睛漫无目的地在船舱里扫视。忽然，总士的目光定在了小操放在自己出生的晶格里裹着桔梗花的水晶上。总士捅了捅小操，让他看那朵水晶花，又用眼神示意了下水晶台座。

小操恍然大悟，屁颠屁颠地把水晶花取来想放在水晶台座上。这水晶是他第一次自己造出来的水晶，里面的花还是一骑给他的，也算能代表自己了，放在这里聊胜于无。奈何那水晶台座巨大无比，锋利的水晶簇根根朝外，呈拱卫状。这水晶花又不像他的核是个活物，可以任他操纵来去，小操一时竟不知怎么才能把它放上去。而且就这么放上去水晶花只能躺在台座上，没法像原先的核一样飘在空中，感觉一点儿也不威风。

小操把自己的想法跟总士说了，总士顿时觉得这孩子还是被一骑宠坏了，不光有想法，想法还特别多。水晶花放不上去这点确实是个客观困难，他没什么可说的，但后面还要让它飘起来就着实有点儿强人所难了。总士的视线落在了小操水汪汪的、和一骑以前一模一样的棕色大眼睛上，忽然就舌头打结，说不出不来了。

小操一直是个乖孩子，总士想着，选择性地遗忘了某些事。

总士无奈地一边在心底吐槽自己，一边接过水晶花。学着从监控记录里看到的妙尼尔化成金粉的样子将自己的手变成金色，然后从小指尖化成的金粉从中抽取了一小缕。总士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这种操控自己身体的方法，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他猜这是妙尼尔留给他的礼物。

金粉绕着水晶花的下三分之一处绕了一圈，然后稳稳地托着它飞到了台座上，悬在了半空中。

小操兴奋地原地蹦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扑到总士身上说了声谢谢。

总士看他开心自己也高兴。不过这样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做，他感觉了下，似乎少了那一点儿金粉对他也没什么影响，也就放心了。小操晶晶亮亮的眼睛看得总士几乎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刚要把小操从自己身上摘下去，这家伙就瞪着大眼睛补了句，“你能让它转起来吗？这样更帅！”

总士无语了三秒，果断把熊孩子扔了出去，并决定现在就去alvis把一骑从隔离舱里拉出来，好好问问他是怎么把这孩子宠成这样的。

还没学明白人情世故的小操不知道总士为何掉头就走，傻乐乐地快步追了上去。

他身后，静止在半空中的水晶花被金粉带着，忽然缓缓开始转动。金粉的颜色被水晶折射，打在了里面紫色的花瓣上。那金色随着水晶的转动不断跳跃，像照在桔梗花上的阳光，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瑰丽，仿佛给那朵花赋予了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