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苍白高原

像穿过河流,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旋转，墓地的风吹过史蒂芬的鬓角,拂动几根白发。

密涅瓦的手在他掌心里,稳定地牵引着他的方向，让维度之间的潮汐力不至于将他带到别的方向去。

他们化成了潮汐本身，在虚无之中与那个遥远的维度共鸣,最后,史蒂芬察觉到自己的双脚落在了地面上。

他听见了雨声。

史蒂芬睁开眼睛，看见了这座纯白的殿堂和顶端如雨落下的那些流星。

流星的光芒在空中拖出闪耀的尾迹，天空并不黑暗，散发着朦胧而深邃的光彩，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密涅瓦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他的手，正倚在殿堂的窗边向外看。

史蒂芬走到她身边，密涅瓦伸手推开那扇窗，说道：“我和杰森说这座宫殿是我的半位面……还好他从来没有好奇过窗户外面是什么。这次的事情解决之后，也许可以带着杰森来这里历练——不过怎么和他解释就交给你啦！”

史蒂芬从窗户中看见了这个维度的大半面貌。

密涅瓦没有说谎，这座高原的确很美——无论是在什么审美角度上,都是如此。

与黑暗维度那万物扭曲的混乱景象不同,这个维度与真实的世界有些相似。

他能看见起伏的山峦和镶嵌在其中的湖泊，像大地上的明珠。天空中闪烁着一颗颗星辰,有的大如太阳，有的细小如沙。

流星永无止境地在天幕上划过，最后坠落到他们所处的这座殿堂的顶端,就像一场大雨。一切都被镀上朦胧的色彩,如同被笼罩在苍白的细纱之下，看不真切却惹人遐思。

“当宇宙忘记一件事时，星星会在天空中落下。”密涅瓦说着,再次握住了史蒂芬的手，“要到外面看看吗？”

史蒂芬垂下眼睛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双手，默许了她的提议。

他们走出雨落之殿，穿过山峰和低谷间蜿蜒纤细的小道，至尊法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维度就和所有魔神的维度一样充盈着魔法的力量，但他读不出其中的规则。

维度的规则会改造生活在它其中的生物，就像多玛姆的信徒们最后变成了黑暗本身那样。

史蒂芬本应能感受到维度的影响，但他只感受到了一种悸动在他心中缓缓出现，柔软而酸涩，让他产生了叹息的冲动。

密涅瓦只是专注地牵着他的手给他引路，几乎不曾开口说话，于是那种惆怅的情绪在他心中如潮湿雨季的青苔般蔓延。最后，奇异博士终于忍不住先一步开口了。

“密涅瓦？”他问道，“这里的规则是什么？”

密涅瓦停了下来，转过身，苍白高原的景象在此处一览无遗。

他能看见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排列在远方，人类和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其中来去。他看见早已在地球上灭绝的植物在高原上蓬勃地生长，空气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气泡。

在高原冷冽的风中，密涅瓦用一种似乎是微笑又似乎是叹息的声音说：“苍白高原是已经消逝，却尚未被遗忘之物的存在之地。”

“那是什么？”史蒂芬说。他思考了一遍那个定语从句，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理解了它的含义，但又担心自己理解出错。

自称死灵法师的维度领主朝他微笑，然后说：“你觉得一个人什么时候才真正地死去了呢，史蒂芬？”

“是他的身体已经死去，还是他的灵魂已经消亡？”密涅瓦凝视着这片高原，自问自答，“生物学上是前者，神秘学上是后者，对吗？”

史蒂芬想起了那些被他从死神手中抢救下来的病人，又想起了那些他无力拯救的人。他想起密涅瓦曾经两次在他面前令死者死而复生，但他们的灵魂的确都尚在世间未曾离去。

斯特兰奇低声说：“不是吗？”

“对我来说……当一个事物被人完全遗忘的时候，才是它真正消逝之时。”密涅瓦轻声说。

她好像只是抬了抬和他交握着的那只手，下一刻，史蒂芬发现他们的手正叠在一起，敲响了一扇熟悉得过分的门。

咚，咚。

史蒂芬猛地抽回了手，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看向这扇偶尔午夜梦回时会出现在他最深记忆中的门——那是他从前的家，在他大学毕业后就再也不曾回去的故居所在。

这座房屋后来被他连同过去的记忆一起卖掉，在现实中已经永远消失。

门开了。

“史蒂芬？”一个眼神温和的中年女人在围裙上擦着双手打开了门，然后愣在了原地，抬起头看着自己满鬓风霜的儿子。

“天啊，真的是你吗，史蒂芬？”他的母亲嘴唇颤抖着说，然后转过身对屋子里大喊，“尤金！唐娜！维克多！看看谁回来了？”

“哥哥！”他溺水死去的妹妹第一个冲了出来，欢声大笑着扑进他的怀里，“你不是去上大学了吗？都多久没回来看过我了！”

“史蒂芬，史蒂芬，我们的天才史蒂芬。”他因车祸去世的弟弟维克多则慢腾腾地也来到了门口，阴阳怪气地忍着笑说，“大忙人居然记得回家呀，太难得了！妈妈，我们今天得开个宴会。”

“说什么呢？”他早就因病去世的母亲嗔怪地拍了自己的小儿子一下，然后伸手去拉自己的大儿子，顺便把像个牛皮糖一样黏在哥哥身上的女儿撕下来，“快进来，史蒂芬，你真的很久没有回来过了……哎呀，这位是？”

密涅瓦安静地倚在门边看着已经表情空白的史蒂芬，闻言露出一个微笑：“史蒂芬的朋友？”

“喔——”唐娜眼珠一转，举起了史蒂芬的右手朝母亲展示，“妈妈，你看！”

“不，唐娜，那就是个普通戒指。”史蒂芬不知所措地面对着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家人，说出的话语词不达意，“我不是……密涅瓦？？”

密涅瓦溜溜达达地背着手跟着他走进了已经消失在时光中的家里，闻言朝他眨了眨眼。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般无二，无论是那座老爷钟还是那个套着碎花布套的沙发，甚至连在沙发上叼着香烟看报纸的父亲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尤金！”母亲止不住笑意地把史蒂芬推上前去，“史蒂芬回来了！”

“哼，他还知道回来？”临终时一直没有等来史蒂芬的看望的父亲从报纸上方投来目光，“早和你说多回来看看你妹妹……你穿的是什么东西？”

…………

史蒂芬目送着唐娜拉着维克多去给他拿“惊喜礼物”，母亲和父亲念叨着犒劳远行回家的儿子走进厨房。

在这短暂独处的时间里，他一把抓住了密涅瓦的手：“密涅瓦！这是怎么回事？”

密涅瓦正舒适地歪在他家里那个旧沙发最舒服的位置上，手里还抱着一个碎花抱枕。她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得如此和谐，竟然让史蒂芬错觉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十几年前，他带着在大学里结识的朋友回家做客。

密涅瓦从那个抱枕上方侧过头看他，语气很柔软地说：“这就是‘已经消逝而尚未被完全遗忘’之物。苍白高原的力量将它们拉扯在真实和虚幻之间，你看见的既是你的回忆，也是真实存在于这个维度中的事物……如你所见，你回忆中的人仍然在这里活着。”

史蒂芬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了起来。他能听见健康的妹妹在楼上蹬蹬蹬地跑来跑去，和弟弟互相打闹，也能看见母亲和父亲在那个不大的厨房里忙进忙出，窃窃私语，同时对密涅瓦微笑。

几只麻雀跳到窗台上啄着窗棂，母亲推开窗随手洒下几粒谷子，这不是他曾目睹过的场景，弟弟告诉他那是母亲在妹妹死后才有的小习惯。

一切都如此真实，他的魔力与这片空间共鸣，这里不是梦境，也并非幻觉。

“有许多误入此处的位面旅者会像发疯一般地希望永远留在苍白高原里。他们在虚无之间徘徊，任由灵魂迷失在低语之地，最后投身进梦沉之湖中。”密涅瓦姿态舒展地倚在靠背上，欣赏着史蒂芬的表情说。

史蒂芬被这警告般的话语惊醒，将心神从眼前温暖的场景上拔出，看向了她。密涅瓦的长发在沙发靠背上蜿蜒如同月光下的河流，史蒂芬发觉自己竟然会因为她眼神中的冷静而感到安慰。

“过于真实的回忆令人沉湎，再也无法见到的亡者永远鲜活生动地生活在回忆里，这对很多人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所以，我封锁了维度，不再有外来者来到这里。”密涅瓦轻声说道，“即使他们终将在遗忘中消失，此刻他们的确就在这里。”

史蒂芬咀嚼着她的话语，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冲动——他探身过去，给了密涅瓦一个拥抱。

这个拥抱没有什么特殊意味，只是他此刻心绪难平，而密涅瓦正好就在这里，看向他的眼神温和平静。

他的妹妹唐娜终于拉着弟弟从楼上冲了下来，手里拿着一部相机，欢笑着对他按下快门。

直到家门在他面前关上时，史蒂芬依旧怔怔地看着那扇门，久久不能回神。密涅瓦的手指就在这时伸进了他的掌中，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掌心。

“只要你没有忘记，他们就会永远生活在这里。”密涅瓦微笑着说，“——走吧，史蒂芬。”

他们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空旷的原野中央，空气中的气泡闪烁沉浮，如同永远飞行着不能停歇的鸟。

密涅瓦握着他的手，抬起头似乎在等待什么。

史蒂芬已经在心里把“密涅瓦是那个预言中将会毁灭世界的敌人”这个猜测打消了一半——也许她的确很危险，但她并不混乱。

风将地面上像细碎晶砂般的土壤吹起，它们在地面上滚动，一片较大的碎片落在了斯特兰奇的鞋面上，他低头看去，看见它的内部有一朵枯萎的玫瑰。

“那是爱情。”密涅瓦并没有看他，但仿佛知道他在看什么，尽职尽责地解释道，“破灭的爱情同样也是不尽然消逝之物，它们散落在地上，越积越多……如果你仔细找找，说不定能找到你自己的呢？”

史蒂芬无奈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任由那片“破碎的爱”被风吹走。他确信自己绝不会有什么“破碎的爱”落在这里，就算有，也早已随着遗忘而彻底消失。

终于，密涅瓦等到了她等待的东西。一个金色的气泡从天空中降下，飘飘忽忽地停留在史蒂芬面前。

密涅瓦再次伸出那只和史蒂芬交握的手，示意他托住它。真是奇怪，明明它看起来如此轻盈冰冷，托在手中的感觉却像托住了一颗炽热的心脏，滚烫地搏动着，仿佛在呼吸。

“这是什么？”史蒂芬说。

“这些气泡吗？它们是无法实现又无法被遗忘的梦想。”密涅瓦的眼睛微微一弯，“这个是你的，史蒂芬……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外科医生，是吗？”

史蒂芬的心忽然往下一落，那种怅然的酸涩又回来了。

但密涅瓦只是垂下雪色的睫毛凝视着那个梦想，轻柔地说：“将死未死的梦想被寄存于此，直至彻底熄灭或死灰复燃的那天……如果你想的话，点燃它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同样变得滚烫了起来。

————

杰森蜷缩着醒来，活动了一下自己因为睡在地上而僵硬的脖子。他打开手机定睛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暗骂：天都亮了！

很显然这半个晚上的呼叫都是无用功，甚至连史蒂芬都联系不上。呼叫王绝对是下下策，而现在，杰森面对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