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奉献之誓

当史蒂芬从那位被顶替的侯爵的私人宅邸中走出时,发现王宫中派来接他——准确来说，是来迎接那位“金雀花侯爵”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大门外。

一个年轻的骑士正倚在马车门上。他的头盔上描绘着天使羽翼般的图案，目光明亮,脊梁挺直，几乎一眼就能让人想到有关骑士誓言的那些美好的品格。

他看起来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但并不觉得烦躁，而不知道为什么盯着地面看得认真,在史蒂芬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弧度。

史蒂芬在看见这个骑士的时候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感应了一下自己的伪装，确认一切都完美无缺：阿戈摩托之眼好好地藏在他的衣服内侧,魔浮斗篷变成了一小块绣花的手绢（斗篷很不乐意变成这样，他和斗篷讨价还价了半天），那枚密涅瓦送的戒指依旧套在他的右手上,只是多了几枚宝石。

除此以外，他的一切都和那位“金雀花侯爵”没有什么差别。按照密涅瓦的说法是：“就算把他做成僵尸也不会比你更像了”，史蒂芬则回答“作为活人,这种时候还是有点优势的”……

但史蒂芬短暂的呼吸微滞还是引起了那位骑士的注意。

不知名的骑士朝史蒂芬的方向转过脸,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眉尖微微蹙在一起。

骑士很快又舒展了眉眼,对史蒂芬露出一个微笑：“金雀花侯爵——文森特？我能这么叫你吗？五年前我刚成为圣武士的时候，我们在宴会上见过你一面。”

史蒂芬望着他的脸,那有几分熟悉的轮廓让他在记忆中检索了一番。最后,史蒂芬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亚瑟？”

圣武士的笑容顿时带上了许多暖意，眼睛更明亮了几分：“你还记得我,真了不起！来，往这边走……小心别踩到这群小蚂蚁了，它们在搬家。”

史蒂芬记得他跟金雀花侯爵本人肯定没什么关系——侯爵的遗体可从未记得这个人物。但史蒂芬的确见过他……在未来,于已经被转变为苍白高原的这片土地上。

史蒂芬依旧有些惊讶地打量着他，没忘记避开圣武士刚刚满怀温柔地观察着的蚂蚁队伍。亚瑟的神态让史蒂芬联想起超人：同样善良、热忱，满怀希望。

从相貌、语气和名字上看，他的确就是史蒂芬当初在苍白高原的梦沉之湖边遇到的那个骑士装扮的亚瑟。

尽管史蒂芬遇到他时，亚瑟看上去比如今更成熟也更沧桑，穿着的铠甲也并非明亮的银色，而是深暗的黑，但他们显然就是同一个人。

当初遇见的是已逝之人的幻影，还是滞留不去的回忆？史蒂芬相信他应该不是不死生物，因为记忆中短暂交谈过的骑士身上并没有那种衰朽冰冷的气息。

某种宿命感突然降临在史蒂芬身上，让他开始觉得一切都并非巧合。

骑士跟他一起上了马车，敲了敲马车内部的纹章，于是马车就骨碌碌地自己行驶了起来，按照设定好的方向前进。

亚瑟正襟危坐，谈兴很浓地说：“国王陛下听说你在回都城的路上出了意外，特意嘱托我来接你，文森特。我刚刚确实感觉到你身上残留着强大的邪恶气息，你一定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危险，我的朋友！”

那“强大的邪恶”多半指的是密涅瓦。

史蒂芬有些警醒，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那都过去了，亚瑟。说说你吧……战争期间，圣武士在都城可不多见。”

“啊，是的。”亚瑟爽朗地笑道，“我已将我的一生奉献给我的誓言，理应永远铭记诚实、勇气、怜悯、荣誉和职责！但教会希望我回到都城来，厘清这里可能出现的邪恶。”

史蒂芬的警惕又上升了几分——他在密涅瓦身边读了很多本土的书籍，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亚瑟是个献身于守序和善良、发下了奉献之誓的白骑士。史蒂芬本以为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大陆上很难出现这样的人，但亚瑟的存在显然证伪了这点。

换作在地球上，史蒂芬一定会为这样的善良之人肃然起敬，但他如今正与“强大的邪恶”“污秽的死亡”以及“不遵信仰者”为伍，只好对这位一看就是个好人的骑士先生打起十二分精神。

好在行程的后半段他们相安无事，亚瑟似乎真的是国王请来关心这位居住在偏远封地的侯爵的，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聊聊国王的战争议题，再猜测一下议和还有多久。

“肯定会议和的。”亚瑟乐观地说，“在邪恶被赶出我们的边境之后！”

史蒂芬没有接话，看向了窗外。

都城的路面平整如镜，道路两旁的民居顶端炊烟阵阵，几乎让他遗忘了边境线上满地冻毙的尸体。

…………

国王的议会厅令人厌烦透顶。

史蒂芬·斯特兰奇不喜欢社交，也许他曾经喜欢过，但很难说他是喜欢社交本身，还是享受被人追捧崇拜的感觉。

等他当上法师之后，史蒂芬对政客的扯皮就完全丧失了耐心——而不幸的是，古往今来，哪怕跨越了不同的维度，政客的嘴脸还是同一副模样。

史蒂芬打起精神听着：抛去那些党派之间的互相攻讦、不同信仰者之间的撕扯谩骂，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大概能写满一张巴掌大的羊皮纸。

再把其中难以利用的刨除掉，最后能得到一条手指宽的小纸条就算大有收获了。

按照流程，所有议事的大臣都要留下来参加宴会。在计划中，史蒂芬将在宴会开始后寻找机会离开，回到密涅瓦的法师塔中，并和她一起制定下一步计划。

几个贵族们隐晦地将史蒂芬排除在外，凑在一起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史蒂芬注意到了这点，皱起了眉头。

他并没做更多举动，毕竟斯特兰奇并不是真正的金雀花侯爵，实在不必为他出头，而让自己陷入麻烦里。

宴会很快开始，他侧耳聆听着宫廷乐团为宾客们演奏的乐曲，隐约有些烦躁。

好在仆从们很快开始将祝酒端在托盘中送上客人的桌面，只需要进行三轮举杯，史蒂芬就有理由离席，寻找机会脱身。

第一轮祝酒在国王进门前开始，所有人齐声祝愿王国长盛不衰。

史蒂芬端起酒杯，杯中的酒液澄澈金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想起那些因为喝不上干净的水而罹患痢疾的贫民，毫无胃口地将酒杯凑到嘴边，打算沾沾嘴唇就放下。

他的余光忽然看见送他进入宫廷后就先行离开的亚瑟。骑士正与国王一起，从另一个回廊中走进宴客厅中。

亚瑟的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不赞成，而国王则笑得毫无感情，忽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史蒂芬。

史蒂芬的心中警铃大作，当即放下了酒杯。

他身边的一个贵族皮笑肉不笑地问：“难道国王的饮料不符合您的口味吗，金雀花侯爵？不然，是什么让您在我们为王国祝酒时放下了酒杯？”

“我只是不胜酒力。”史蒂芬的手悄悄伸向了口袋里的悬戒，不动声色地说，“我无意冒犯国王，大人。”

“动手！”上首突然有人大喝道。

什么也不必再想，一直紧绷着精神的史蒂芬一跃而起，一手插进口袋摸索悬戒，另一只手则在空中挥出一条魔法鞭，打退了几个突然向他扑来的王宫卫士。

“是个施法者！”有人尖利地喊道，“反魔场！”

这个不祥的词语让史蒂芬毛骨悚然。

他顾不得戴上悬戒，转而试图使用密涅瓦掌握的那个传送法术强行离开——他清楚地知道，哪怕是被砌进墙里也比被这群来者不善的贵族们抓住来得安全。至少密涅瓦能把他从墙里找出来，却很难在传奇施法者的手中将他带走。

但传送术的光芒才刚刚亮起就暗了下去，史蒂芬的视角一晃，差点跌倒在地。他的身高突然窜高了一截，伪装出的发辫缩回了发间，手中紧握的魔法鞭也崩散成了无数金色光点——魔法被压制了。

“果然就是他！那个怪物身边的堕落法师！”方才与他搭话的那位“贵族”得意地挺直腰板，拔出一把精钢长剑——史蒂芬能看出它原本是把魔法剑，但在反魔场中，它同样失去了作用。

磅！

史蒂芬一拳擂在了他的下巴上，听惨叫声他可能咬到了舌头，或者掉了两颗牙。失去了魔法的斯特兰奇仍然经过卡玛泰姬的体术训练，他从未如此感谢过他的前大师兄莫度对他的严苛。

史蒂芬夺过了那把长剑，劈开了拦路的椅子，挥开朝他射来的冷箭，目标明确地朝门口冲去。

他跃过长桌，翻滚着躲过一面投掷而来的重盾，挥剑格挡卫士的精铁长戟，利刃相交时溅射出大量火花。短短的二十几秒钟时间里，史蒂芬几乎已经成功地逃离了反魔场生效的范围——只是几乎。

下一秒，亚瑟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拦在了他面前，高举起手中的重剑，表情肃穆地说：“以奉献誓言之名！”

重剑裹挟着光耀万丈落下，史蒂芬只来得及挥出手中那柄失去了附魔效果的长剑试图挡住它。

一声直击灵魂的巨响，那把轻剑断成了两节，史蒂芬的虎口裂开一条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麻痒僵直的手腕流淌而下，他几乎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

就像旧日重现那样，他是在一声惨叫中醒来的。但这次并非惨叫惊醒了他——随着那声惨叫，一股疼痛忽然袭击了史蒂芬的精神。

史蒂芬睁开了眼睛。

他正被有些狼狈地吊在墙上，身上那套花哨的华服已经被人剥掉，阿戈摩托之眼在他的胸口晃荡着。

试图拿走阿戈摩托之眼的卫士在地上捂着自己的手痛苦地打滚，那个被他在下巴上来了一记上勾拳的“贵族”正阴沉地背着手站在他对面看着他，命令卫士退出去。

史蒂芬感应了一下自己的现状——魔浮斗篷不知所踪，荆棘戒指在他手上滑动了一厘米左右，显然曾经有人试图把它摘下来而未果。

他感觉不到半分魔力，更不必说正锁着他的链条根根粗大沉重，确保他挣脱不开。

“说吧。”那人慢慢地说，“那魔女许诺给了你什么东西？老实交代她藏匿邪秽生物的地点，我许诺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史蒂芬觉得有些好笑。他抬起头直视着那小胡子贵族的脸，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如此……你并不是个贵族，而是一条裁判所的猎犬。”

猎犬勃然大怒，一把拔出剑——史蒂芬注意到他已经换了一把新的——横在了他的脖子边上：“亵渎者！你怎么敢侮辱神圣王室！”

“你们早就知道金雀花侯爵凶多吉少，是不是？”史蒂芬没接茬，而是平静地望着对面的人影。他已经反应过来了……这大概是个阴谋，且针对目标是密涅瓦。

“不错，那个身体孱弱的废物。”猎犬得意洋洋地说，“向导故意引着他的车队去吸血鬼的领地，我们本希望一次意外能让我们摆脱这个累赘！”

“肮脏的政治啊。”史蒂芬叹了口气，“文森特先生还如此年轻。”

猎犬喜悦地说道：“我们从没指望他能回来，但钓上一条大鱼倒是意外之喜。裁判所早就知道有个邪恶的死灵法师在我们神圣的土地上悄悄地活动，只是一直抓不住这只老鼠……但现在，你们愚蠢地自投罗网了！”

“你们就不怕……咳，想钓一条沙丁鱼，却钓到了一条杀人鳄吗？”史蒂芬含笑说道，说话时牵动了内脏，一股血沫呛上他的喉咙。

啪！

下一秒，一条鞭子凌空而至，狠狠地抽到了他身上。史蒂芬闷哼一声，而发觉自己没套到话却反被套话的猎犬于怒火中冷笑着，指挥鞭子再次给了他一下。

“别试图引开话题……和你一起的那个怪物到底把老巢藏在哪儿？”猎犬说，“我还有无数种折磨你的方式，而且恰好非常有耐心。”

“我什么也不知道。”史蒂芬喘息了一下，轻声回答。

“你不必梦想着你那残忍冷酷的同伴会来救你，无信者都是天生的败类。就算她真的没放弃你这废物，我们的反魔场笼罩着整片区域，还有一位传奇施法者坐镇。”猎犬冷漠地说，“你不会想知道你接下来要经历什么的。”

史蒂芬思考了一会儿。密涅瓦会放弃他吗？他暂且得不出答案。他自己从不会为了感性而忽略理性，而密涅瓦本来就是以理性为思考方式的人，他不认为她会为了他而冒险。

但史蒂芬同样也不能死在过去的时间中，这将彻底改变未来。后果最轻的那种只是开启一条新的时间线，而后果最重的则是由于时间悖论而生成一个错乱的宇宙。

他必须要寻找自救的机会……等待转机……拖延时间。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史蒂芬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说。

“很好。”猎犬露出一个阴冷的微笑，伸出双手，数不清的刑具从墙壁上浮现出来。

小胡子贵族抬起头望着史蒂芬，轻柔地说：“那么，我们将会相处很长……很长的时间。长到你祈求我给你一个痛快……长到你的同伴的头颅被送到你面前……当你因为悔恨痛哭流涕的时候，祈求潮涌之神谅解你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