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终末之路（二合一）

密涅瓦凝视着最后一具倒塌的神像。

她知道,此刻正有无数信徒正在朝她所在的这座艾尔科瑞最大的教堂涌来。这不是敬拜某个神灵的地点，而是汇聚着整个神系的众神殿。

密涅瓦知道这片大陆上的普通人类是如何看待她的。在饥荒、瘟疫、天灾和战争降临这片大陆时，人们徒劳地向他们的神求助,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们只好将痛苦寻找另一个宣泄的契机,而她就是那个完美的灾祸来源。

在她摧毁了一个王国时,人们痛骂她是灾厄的散播者；当她指挥着巫妖和木乃伊们攻陷一个个教会时，那些人类恐惧地窥视着亡灵的身影，口耳相传着亵渎者的代言人；而到了此刻,教会们像被击溃的老鼠般四散奔逃，不死生物的足迹遍布全域时，人类震悚地面对铺天盖地的骨白色军队,把她轻声称呼为“苍白女士”。

苍白女士,于世界的尸体上举办欢宴的天命所在。她并不讨厌这个称呼,尽管她更喜欢密涅瓦这个名字。

如今诸神在凡间的代理人大势已去，只有憎恨依旧留存。

信仰是不会因为神像的倒塌和庙堂的崩毁而断绝的,也不会被恐惧摧毁，密涅瓦知道这点。

她走出教堂那高耸的正殿,拾级而下，一直走到了所有神情绝望的信徒面前。

此刻,这些沉默着如同海水浪潮一般聚集于此的信徒直勾勾地用双眼凝视着站在最后一个神殿门口的密涅瓦,一言不发。

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前来此处，是梦境的驱使,还是烛光的引诱？他们只知道世界正在发生剧变,而他们想要得到答案。

密涅瓦望着他们,那些或是迷茫或是愤怒的目光也投射在她身上。她知道诸神正在注视着他们，也正在注视着她。

他们来不及阻拦这个正在一步步走向登神道路的怪物，但也没必要：疲于争斗的诸神正期待地看着这个新神——祂们需要补充新的力量,以新神的血。

“世间的一切都应保持公平，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而诸神打破了力量的平衡，将代价托于整个世界。”密涅瓦站在风中，用只比耳语高几分的声音说，“这便是为何我们能听见大地在夜间哀鸣，为何天空绽开裂隙，为何我们的现实之中满是结痂的疮疤……”

无数张脸凝望着她，像被吓呆了一般一动不动。那声音仿佛在他们耳边响起，诋毁着这群虔信者敬拜一生的神明。

但不知道是她的话语太凛然，还是她的眼神太冷冽，没有人产生半分出声反驳她的念头。

这位苍白女士的话语几乎有种魔性的力量，至少在这一刻，于信徒的注视之中，比起高踞星界的诸神，她的威严更甚。

密涅瓦举起了手中最后一团发光的神性，冷酷而坚决地说：“今天，这笔代价将全额偿还。”

在无数人的注视下，那团神性迫不及待地融入她的灵魂中，像是一个拼图最后缺失的那块。

人们可以用无数种形容词来描述这一瞬间，但无论何种语言写成的比喻，都难以描述那超越认知的奇异感。

水满则溢。量变引起质变。终于，那些掠夺得到的力量和神性超出了存在的界限。

随着一声遽然炸裂的巨响，一团星界之火猛地窜起，在密涅瓦的灵魂中熊熊燃烧。那火焰从内扩散到外，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虚幻的色彩之中。

星界之火烧灼着多余的一切，洗涤着她混乱的力量。于天光乍现时分，凡间最后一座神殿轰然倒塌，一片苍白而虚无的光芒笼罩了整个世界，而密涅瓦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火焰中消失在了原地。

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响，整个维度终于承受不住一个新神的诞生，开始缓缓倾颓。维度外壁那一直摇摇欲坠的稳定结构像是被折断的龙骨般在以太的冲刷中粉碎，无数个蠢蠢欲动的外神向此处投来了目光。

史蒂芬·斯特兰奇的召唤仪式在此刻发动，他拿到了足以引来无尽家族的成员亲身降临的奇珍异宝，而此时，它们都被投放在地面上繁复的法阵之中。

随着咒文的念诵，法阵的一角开始缓缓萦绕起古老的光芒。

在维度破碎的动荡时刻，至尊法师的召唤将能够清晰地传入维山帝的耳中。他可以借此机会修复他的时间法器返回他原本的时间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给这意外的旅程画上句号了。

但密涅瓦对此毫不在乎。

她所有多余的情绪都已在登神的星界之火中燃烧殆尽，此刻只余冰冷的杀意。

她成功登神了，以席卷世界的战争为媒介，以诸神的信仰为养料，凡人的目光为她指路。密涅瓦毫不犹豫地向上攀升，她穿越星海，拨开以太，一往无前地将一切挡路之物摧毁殆尽。

终于，密涅瓦站在了神之国度的入口。十三个主神与祂们的从神矗立在各自的领域中，面容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

这不是一个欢迎新神的仪式，而是一场狩猎的狂欢——一个新诞生的、没有任何信徒的小神，想必是一盘大补的佳肴。

密涅瓦一秒钟也没浪费。她像一匹面对着围猎者的狼一样眼神冷酷地迎向了诸神，他们甚至没有一句开战前常常会喊出的口号，就粗暴地开始了一场混乱的神战。

对于双方而言，这点都很明显：哪个狩猎者会对猎物多费口舌呢？

衣袖相接，下一秒，从神的血就溅到了密涅瓦的脸上。神的血也是滚烫鲜红的，与凡人也没什么两样。她毫不犹豫地将他的神格攫取殆尽，转身向另一人伸出了手。

教会在地面上苟延残喘？圣骑士游荡在大陆上？信徒们日日夜夜为诸神供奉着信仰之力？没关系，都没关系。

只要她将这些欺世盗名的诸神屠戮殆尽，世间将再无行走于地上的神迹！

当他们终于站在同一片战场上生死相搏时，谁是猎人而谁是猎物就由不得这群神灵决定了。也许这是祂们这一生做过最愚蠢的决定，但那又怎样？祂们的短视从未得到过改变。

这已经不是一次神战，而是一个怪物对诸神一面倒的杀戮。

捏碎又一片神格时，她在面前的神灵脸上看见了明显的畏惧。谁说诸神没有人性？在生死面前，祂们的表情如此生动。

很不巧，密涅瓦是这片维度最好的死灵法师——她极其擅长带来死亡，也极其擅长保存生命。

第一个死去的主神是黄昏摆渡者，人们称呼他为摆渡人。这位执掌着亡灵和生死之间的、亡灵法师的守护神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密涅瓦将他的神格剥夺殆尽，他没来得及拥有复活的机会，就从神之国度向下坠落，像一颗失去了光芒的流星。

力量。神的力量。令诸神渴慕不已、争斗不休、忽视了整个世界的力量。这些神力在密涅瓦的灵魂中横冲直撞，力量的提升速度让她几乎有些晕眩，但她的精神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下一个是回唱群森，然后是甘绿之主。这两位主神的神战一日不息，她们对彼此重叠的神职眼馋不已，试图通过侵占和吞并让自己变得更完整。

如今她们的确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完整，在密涅瓦的灵魂之中。

余者之铃和文字之母结伴出逃，但他们前方的工匠之炉逃得更快。这位铸造之神愚蠢地将自己的同僚作为安抚饿狼的饵料抛出，却不知满足了饿狼之后，她的死亡到来得更快。

将那些让她有些想吐的神力粗陋地梳理了一番，密涅瓦踏着满地流淌的神血走进神之国度的更深处。

她不允许诸神出逃。她的头脑中已经不剩丝毫与生者共处时遗留的温暖，只余下冰冷的杀戮。

她的命运就是如此，一场终极的毁灭，不是吗？

密涅瓦登临神国的更高处，发现了一件有些好笑的事。伊索星，真理与公正的神灵，梦境的主宰，让密涅瓦在入睡前施放重重防护咒语的主神，此时正搂抱着分裂之月的身体。他从她的嘴唇上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恐怖的神力之光。

他的脚边倒毙着好几位昔日的盟友和他那些数量庞大的从神。幻日之神的血打湿了他的袍角，占卜之鸦的眼睛依旧望着他的方向，潮涌之神和冥府执灯者拼命地试图远离他的桎梏，同时对他破口大骂。

这也是密涅瓦第一次听见神灵说话。神使用的是所有生物都能听见的语言，而祂们的话语更是如同恫慑或是圣乐，有着令人心灵动摇的回音。

但在密涅瓦的耳中，那些神之话语就格外滑稽了起来：“正中星！你挑唆分裂之月自相残杀之后，还要对我们这些仅剩的人下杀手吗？！”

他回答了同伴的质问：“你们明明知道我才是最适合成为唯一至高神的存在……末日已经来了，我们谁也不是那个上古邪物的对手。与其大家一起死，不如把你们的力量都给我，这才能有击败那灾神的力量！”

下一秒，随着一声怒吼，潮涌之神的血液溅了伊索星一头一脸。

获得了无比强大力量的神灵放开了最后一个幸存者，缓缓转过头，准确无误地看向了密涅瓦的方向。

“你倒是给我省了很多事。”密涅瓦轻声说。她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向伊索星挥去，似乎从未在乎过他到底得到了多少力量——那是这片大陆上信徒最多的几位神灵，神力的丰沛几乎令世界动摇。

她的力量挥出，就像被一阵明光吸收了般消失不见。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抛飞了出去，神力的风暴在她周围旋转。

潮涌之神所执掌的混乱和苦痛加诸于她的身体，分裂之月的黑暗、疯狂和争端撕扯着她的理智，占卜之鸦的机会与梦境正将她的灵魂死死按压下去。

疼痛……这可相当痛。所有被她强行夺取的、互不兼容的神格在她的灵魂中打架，就仿佛它们曾经的主人的恨意仍在发挥作用似的。

伊索星大步走向她，每一步都像劈砍一样挥下双手，于是一次又一次神力的攻击击打在她身上，像是一次漫长的凌迟。

密涅瓦的灵魂在尖叫着，向她预警崩溃的逼近。她有些放松地盯着正飞速靠近的伊索星，自从吞噬了伊索星的神力所坠入的梦境中惊醒之后，她第一次露出一个微笑。

她已经做到了计划的完美执行，但诸神的反应总有一些超出她的预计。密涅瓦甚至设想过某些神灵谋杀同僚后携带着力量逃出这个正走向崩溃的世界，但伊索星的选择的确超乎她的设想。

看起来他似乎宁愿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也要将她杀死，对她来说，这倒是个好消息。

时间对神灵没有意义，所谓人性也一样。密涅瓦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在拟定这个计划前对史蒂芬说“希望你能让我重新想起人性”，大概直到登神的前一刻，她都是很喜欢那些感情的。

但也许斯特兰奇不必履行他的诺言了，好在维度毁灭时，他大概已经顺利离开。

这思绪在密涅瓦的脑海中大约只过了一瞬间。她看见伊索星将力量化作一把月牙状的镰刀，而她也重新恢复了机械般精准冷酷的理智，将能调动的所有力量都聚集到灵魂正中。

但一场意料之中的毁灭并未到来，一个三位一体的神忽然降临，以无可匹敌的强势姿态消弭了这次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碰撞。

“维山帝？”伊索星愕然说道，“你也要来插手我们的维度？”

原来这就是维山帝。密涅瓦表情漠然地打量着那个眼睛发光的女人、巨虎和威严的法师。

这三位一体的存在一刻不停地反复扭转，光是外泄的力量就让维度毁灭的速度更进一步。

时间仿佛冻结在了此刻，而维山帝对密涅瓦俯下头颅，三个声音同时说道：“苍白女士，我们应至尊法师的请求而来。”

“他不在这儿。”密涅瓦平心静气地说，“你们来得有些迟了。他在现实中，这里是神国。”

“我们已经见过他了。”那个威严的男人阿戈摩托说道。

“我们只有完成一个请求的时间！”巨虎霍格斯咆哮道。

“他选择让我们前来帮助你。”那个神秘的女性奥姝图含笑说，“我们来得很及时，你差点要功亏一篑了……但他付出的代价不够。”

“这不是免费的！”霍格斯声音隆隆地说道。

“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阿戈摩托说，“公平交易。”

密涅瓦没有分出心神细想史蒂芬的举动。制定计划甚至有他本人参与，而密涅瓦知道史蒂芬相当讨厌计划被打乱，眼下他的选择实在是有些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同意和你们交易。你们需要我付出什么？”

“在你的未来，你一直在寻找真正不受桎梏的方法，能让你摆脱命运之网的限制，获得至高的力量。”维山帝说，“当你真正获得了那个方法的时候……我们希望你将它共享给我们。”

密涅瓦点了点头，等待了一会儿：“然后呢？”

“就是这样而已。”奥姝图轻轻摇头，“一物换一物，一切都靠你自己。”

“如果你的维度有人不愿死后将灵魂留在这里，可以把他们送到我们的星界。”阿戈摩托说，“有机会的话，希望你多照拂一下地球。”

待密涅瓦痛快地答应了所有条件，时间终于开始重新流动。维山帝的眼睛中逸散出明亮的白光，玄奥的咒语被轮流念出：

“以霍格斯的上古领主之躯……太古维度归于汝身。”

“以奥姝图的全能之名……汝之力量生生不息。”

“以阿戈摩托之全视全知……阴影迷雾退避汝心！”

当光芒消失时，冥府执灯者看见伊索星正被那双手染血的邪神死死扼制着，仍不死心地对着维山帝祈求：“三位一体的维山帝！你们是秩序的捍卫者，当真要看着一个曾经光明美丽的维度堕入上古邪物之手吗？”

密涅瓦再次露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

她的手已经扼在了伊索星的脖颈上，那震荡的力量宣告着整个维度正在无可逆转地被她向自己的领域所转化着。

“末日是你们自食其果。”霍格斯咆哮道。

“堕入死亡也比灵魂溶解在维度崩溃中更好。”阿戈摩托冷淡地回答。

“而苍白盛宴会让善人的灵魂前往应归之处。”奥姝图叹息道，“你没有资格再与我们对话。”

“我本可以成为那个维度领主，拯救这个世界！”伊索星咆哮道，他的身上有无数流星像大雨般向下落去，从神国坠落现实。

“如果你说的是投奔地狱。”密涅瓦漠然地说，“你想给所有人找一个新的债主？我不需要债主。”

她收拢了手指，五个圆环放出强烈的光芒，伊索星篡夺而来的神格欢呼着从她的手指流向她的灵魂之中。

维山帝向来说到做到，在密涅瓦彻底吞噬了伊索星的神格之后祂们就干净利索地离开了，并没有再回头去看望召唤了祂们的至尊法师。

冥府执灯者绝望地看着白发女郎对他转过脸，一字一句轻声说道：“原来你在这儿。我想征服死亡很久了，死冥灯。”

片刻之后，艾尔科瑞振动起来，破裂外泄的力量纷纷回流，维度本身开始重新成为封闭的结构。末日因维度领主的诞生而终止，于毁灭之后，苍白高原迎来了它的新生。

密涅瓦站在空荡荡的神国中央，感受着整个维度都在随着她的念头变化着的动静，在心里冷静地想着：就让这里成为一切不尽然消逝之物的存留之地吧。

她看着梦境沉成湖泊，亡灵们进入山谷。黑暗山脉成为了巫妖们的集市，而维度本身追忆过往的梦境铸成了以假乱真的城市。

新生的神决定绝不要任何人的信仰，她悄悄地从神国降落，重新回到人群中。

她的至尊法师仍然盘腿坐在那个已经黯淡下去的法阵中央，凝视着法阵表面精细的线条，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黯淡无光的阿戈摩托之眼。

“为什么不向维山帝许愿修复你的法器？”密涅瓦在他背后说，“维度重新稳固之后，祂恐怕不会再来了。”

“也许我还能找到其他办法回去。”史蒂芬微笑着回答。

他站起来，转过了身，凝望着她的眼神里蕴含着一种密涅瓦读不懂的苦涩隐痛：“但我能感觉到你处于危险……我不能放任这个。”

密涅瓦没问他是怎么感受到的。她觉得她此时应该是觉得十分愉快的，但实际上并不，她的本能让她只想皱眉。

情绪本身虽然不再，给她的身体造成的影响却不曾消失，密涅瓦不由得暗自疑惑，星界之火到底烧掉了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从他的胸口捻起阿戈摩托之眼，放在手中打量着。法器本身并未受损，只是内含的时空之力消耗一空。

这对如今的密涅瓦而言并不是什么问题，她于是从指尖凝聚出一道幽绿的光芒，一边向法器中注去，一边平缓地说：“谢谢你帮助了我。我把神明跳跃时间的力量送给你，它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她停下手，看着阿戈摩托之眼的外壳开始缓缓开合转动：“……回家吧。我会把你送回你的世界对应的现实中，不会产生时空悖论。”

阿戈摩托之眼的光芒更明亮了，照亮了她的眼睛。密涅瓦对法器发出最后一个指令，才听到史蒂芬急促地说：“等等，密涅瓦！”

密涅瓦抬起眼睛看着他，法师却在此时卡壳了。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史蒂芬似乎在她的注视下有些踌躇，迟疑片刻才不管不顾地开口说道：“我……”

这个音节才刚出口，时间的力量就包裹住了他的全身，让他消失在了原地。

密涅瓦收回手，有些遗憾史蒂芬使用的那种语言并不把动词放在最前面。她如果想知道他打算说什么，还得再等上几个世纪。

她回过头，苍白高原夹杂着墓地的冷清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怀着一种诸事尘埃落定的轻松，密涅瓦凝视着正在一点点填补自身的维度，转身走向那片波光荡漾的湖泊。

她的脚下，破碎的爱像晶莹的砂砾般沙沙作响，密涅瓦有些漫无目的地想着：要不要把苍白高原的时间拨快一些呢？也许她可以在史蒂芬出生的那年去地球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