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不后悔救你。”池闲吟说。

“我不信，”何梦识不理解，更不相信，“为了救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更何况你还这么年轻……肯定会生气，会后悔的。”

“后悔有什么用呢？”池闲吟缓了口气，说，“难道你下来了我心里就平衡了？”

“……那，有能换命的地方吗？我把命换给你。”

池闲吟被逗笑了，打趣道：“倒有这么个地方，只是只能活人和死人换，你又换不成。”

“我没死！”何梦识知道有方法能挽回，有些激动，急忙证明自己可以。

池闲吟笑容一僵，他知道很多人刚死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便会误以为自己还活着，再加上身体和在阳间没什么差别，很多魂一直到投胎前都会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你没死？在地府除了是鬼就是死人，你是什么？”池闲吟问。

“我真的没死，”何梦识忙解释，“我坐末班车不小心睡着了，醒来自己就进入地府了……但我还活着，不信你摸我脉搏。”

池闲吟露出疑惑，又听何梦识着急说：“等我们去那个地方换了命，你就相信了。”

池闲吟没动。

何梦识急了，灵机一动把绑在手腕上的窃蓝露出来，说：“这是阿傍给我的，也就是牛头，他说可以遮盖我的阳气，不信我解开……”

“不用了。”池闲吟打断她的动作，脸上露出惊异，他曾在书院看见过这条带子，也读过有关它的内容，不会错的，可是……怎么可能？

“你信了吗？”何梦识小心地问。

“也许是缘。”池闲吟心道，又对何梦识说：“先不管你活没活着，世上根本没有可以换命的地方，就算有，我也不会与别人换命的。”

“为、为什么？你就当……就当让我赎罪吧。”

池闲吟看着她憔悴的脸，有些心疼：“这不是你的错，不需要你来赎罪。”

“可我……”何梦识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池闲吟继续等，等到何梦识控制好情绪。

“真的没有这种地方吗？”何梦识问，“为什么你死了，我还活着？”本来死的应该是我啊！

那是何梦识鼓起勇气选择的自，杀方式，为什么结果却牵累了无辜人，而自己还活着？

何梦识一次次崩溃，池闲吟看得也难受，说：“你先去洗洗脸吧，有事慢说。”

“洗脸？”何梦识伸手，摸到脸上条条湿润的泪痕，有些无措和不好意思。

池闲吟指指左边：“那可以洗。”

何梦识应声去了。

草坪两面靠着墙，有门的那面堆着杂物；另一面相比之下要整洁许多。一块不规则的石头被四根木桩托起，石头上一根绿藤粘着墙弯成奇怪图案，一片绿叶伸出，滴滴水顺着叶脉滴在石上，千年已过，那块石头中央被水滴出了一个坑，被用作洗脸池。

何梦识捧起水往脸上扑，水的清凉刺激着每根毛细血管，让人一冷噤，旋即满身清爽。

等她洗好回头时，见池闲吟正坐在石椅上，摆弄桌上一顶小巧的香炉。

池闲吟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招手，说：“坐吧。”

“谢谢。”何梦识刚坐下，一个物轻轻按住她的太阳穴，何梦识一惊，忙站起来，见两根藤蔓立在空中，上面的树叶正兴奋晃动。

“没事没事，”池闲吟也忙站了起来，解释说，“它只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坐吧，别怕。”

何梦识提着心坐下，那两片树叶重又按住她的太阳穴，轻轻按动。

池闲吟手下也没闲着，继续调着香。

一缕青烟从炉顶飘出，带着幽香，环绕住何梦识。

现在于人间正是半夜，何梦识睡意渐起，之前又大哭一场，力气耗掉大半，再加上树叶轻按，炉顶青烟迷人，再怎么样也抵不住如潮水般的困意，眼皮搭下。

忘忧树伸出根根藤蔓，编织成床，又有两根轻轻托住何梦识，把她移到吊床上，那两片树叶继续按摩。

颜料被人打翻，混在一起，又渐渐散开，组成新的风景。

“梦识！”

何梦识从石头上站起身，朝声音源头挥挥手。

面前是一片延伸至天边的油菜花田。油菜花开得正盛，绿色、黄色与蓝天分明。一位身穿褐色衣服的老人站在田边，于田园画中极其显眼。

她对何梦识说：“睡着了？我编的花环还要不要了？”说着把手里面花环举起来。

“我要，我要。”约摸六七岁的何梦识欢笑着，哒哒哒地奔在田间，一下子扑进老人怀里。

“哎呦！小心摔着。”老人扶着何梦识的肩膀，刮了刮她的鼻子，“瞧瞧你的脸，满是泥，一上午全在泥里滚了吧！”

何梦识没管老人说了什么，满心全在花环上，肮脏的小手在老人面前乱晃，急切说：“奶奶，我要花环，快给我。”

“给你给你，”老人满脸宠爱，把花环轻轻戴在何梦识头上，拉起她的一只手，漫步在田间。

何梦识另一只手爱惜地摸了下花环，嘻嘻地笑，忽见一只黄蝶从面前飞过，手刚伸出，那黄蝶转眼与油菜花相融，面前只剩与天边相连的黄色。

“哇！好好看。”何梦识一只手被拉着，另一只手举在空中，欢舞着，似搅碎了云。

“梦识，好好活着，”老人言语温柔，轻声说，“哪怕是为了看油菜花田和那个陪你看油菜花田的人。”

朦胧间，何梦识悠悠醒来，视线尚未聚焦，有些恍惚，又努力地，细细品尝刚才的梦。

池闲吟被何梦识的面无表情吓到了，按理说牵引香能唤起人生前最美好、难忘的回忆，可看她这样子，池闲吟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是自己哪步做错了？

池闲吟在何梦识面前挥挥手：“醒没醒？难不成做噩梦了？”

“没做。”何梦识微抬头，对上池闲吟视线，眼里的晶莹物倒映着人影，笑道：“谢谢，我好久……好久没梦到奶奶了。”

池闲吟笑着呼了口气：“顺利就好，无论如何，想想爱你的人，好好活下去，别想着换命了。”

“……”

见何梦识沉默，池闲吟神情严肃起来：“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所以，我是说如果可以，就当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活着对你来说也许不好，但总有希望。”

“嘎吱”声响，吸引两人目光，扭头看去，只见掌柜的挺着肚子，费劲地从一堆木箱中挤出来，踉跄一下，待稳住身形，尴尬一笑，对池闲吟说：“怎么这么久？”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扫了扫，“解决了？天色不早了。阿吟，没你店里可一团乱啊！”

“啊对，天色不早了！”池闲吟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对掌柜的说：“马上就来。”

“好好。”掌柜的笑盈盈地转过身，站在门前，猛吸一口气，大肚子瞬间瘪下去，然后侧着身，轻松过了去。

等掌柜的一没了身影，池闲吟忙转向何梦识，急道，“我曾看过古籍，上面说四点阴阳大门打开，而现在已经三点多了，你该走了。”

“我……”何梦识站起身，“我下次还能来吗？”

“只要对你没危害，想来就来。”

何梦识一喜，又问：“我叫何梦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池闲吟，”

两人穿过储酒室，回到大厅，临走时，池闲吟递给何梦识一壶醉浓。

何梦识投去疑惑目光。

池闲吟压低声音说：“你把酒给黑白无常，他们既然能准许你来地府，一定承担了巨大风险，他们看起来凶，但其实挺好的。”

“嗯。”

何梦识回到鬼门关时只见一辆公车停在漫天黄沙中。

“看来是来早了。”何梦识心想，走到公交车旁边躲避风沙。

何梦识低着头，视线从提着的酒壶移到脚下的黄沙上，微抬头，面前是荒凉单调的风景，她总恍惚模糊中会出现一团极其显眼的颜色，可能是黑白，也可能是褐色，也许是淡蓝色呢？

何梦识看乏了，叹了口气，疲惫地抬起头，却见头顶是片梦幻星空，蓝得深沉，星子闪动，目光一下子被吸引。

“小姑娘来得挺早。”范无咎朝何梦识挥挥手，悠哉走来。

“嗯？”何梦识被突然打断，扭头望去。

范无咎上了驾驶座，开了车门。

何梦识上了车，在前排落座，把酒伸向随后上来的谢必安。

谢必安：“这是？”

“谢谢你们让我来地府。”何梦识说。

范无咎扭过身，趴在后背椅上，笑着说：“这样就是贿赂罪了，可比原罪更重。”

“不是，”何梦识急道，“只是想谢谢你们，而且我是进入地府后，突然想送你们酒的，不是贿赂。”

“小姑娘都急了，必安，”范无咎对谢必安说，“收下吧，人家一片好心。”

谢必安犹豫着，终是收了酒。

车开动。

何梦识回忆着梦，想：“家乡的油菜花田没了，奶奶也不在了……”难受间，一个身影猛地撞进脑海，池闲吟说：“如果可以，带着我那份，好好活下去吧。”

半睡半醒间，何梦识好像听到范无咎说了句“下次再来”，随后是嗷嗷声，估计是被谢必安揍了吧。

何梦识睁开眼，是在车内。起身走了几步，身体难得的轻快。见车门紧闭，想起谢必安的话，伸手要去碰车门，却一个趔趄穿了出去。

两车之间距离不过几十厘米，惯性之下，何梦识又扑进旁边的车，却是半个身子在外，一半在内。

惊措之下，何梦识稳住身形退了出来，站在过道上直喘粗气。经历了这点小插曲，反让她觉得身体变得沉重，并觉得切切实实回到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