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明溱从联欢会上逃出来，偷偷溜到了校门外。

那架熟悉的飞行器在等她。

今晚由赵副官这个大忙人亲自驾驶，明溱有些惊讶。不过一打开门，入目是着深色军官服的人，领口束缚的那一排金属扣发出银白反光，座椅间光线昏暗，他目色幽深地向她看来。

陆钧居然来接她了。

直到坐上飞行器，明溱依然感到不解，不由得问：“新年夜，难道也会有任务吗？”

陆钧不知为何，回答停顿了一下：

“我的精神力有点不好。”

前排的赵副官大惊：“长官您精神力出问题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陆钧冷冷看了他一眼，尽管只是通过后视镜，赵副官仍感觉到一股让人瑟瑟发抖的凉意。

今日工作结束时已经入夜，他望着深蓝色天幕感慨了句“又是一年新年”，心中顿时回忆起激情洋溢的青春岁月，遂开口“不知科大今晚的新年联欢会有多热闹”，然后就被长官要求到这里来了。

陆钧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随口那样说，他想到了就来了，明明没有什么，听到她的问题的一瞬间却还是自然而然找见一个无伤大雅的理由，凡事总应该有个理由。

无论如何，维护长官的身心健康是赵副官身为副官的第一要务，后半程他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车技，比以往提前五分钟进入清园巷。

两人各自换了居家常服，略作梳洗后来到医疗间，明溱在路上曾提出帮少将看一看，但被婉拒，陆少将对医疗环境的要求教条了一些，可以理解。

明溱闭上眼睛，向外释放精神力。

今夜如此寂静，繁华的街区迎来无数行人和顾客，他们分享美食，大声笑闹，灯光最明亮的夜市有焰火表演，美轮美奂的室内剧场座无虚席，时代广场以南聚集了许多人，一家三代，或是手牵手的情侣，大家一起欢度新年。

今夜依然如此寂静。

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一盏灯，一段柔软的沙发，未启动的治疗舱，和窗边轻轻飘飞的洁白纱帘。

明溱轻触那些细微的精神游丝，少数在波动、缠绕，情况好转了不少，陆钧对精神力的控制很强，至少这段时间，每次引导治疗都进行得很顺畅。

精神力像两阵风，两朵云，两尾游鱼，亲昵服帖地靠近。

忽然朔风苍劲，他的精神力变得暴烈，强势地欲将入侵者驱逐、压倒。

有一刹那，明溱差点受其影响而受伤。幸好陆钧及时收住，让自己很快镇定下来。

对于两个相互敞开的精神领域而言，伤害也是相互的，一方受伤，另一方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引导过程中双方彼此信任，亦彼此制衡。

“你怎么了？”明溱摘下装置后立刻问。

陆钧眼神微暗。

方才他任由自己的精神徜徉于自由状态，这段时间他一次也没有想起那天楼梯口的擦肩而过，事实上他一转身就将其抛诸脑后，当时没有放在心上，过后也没有。但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引导即将结束的那一刹，陆钧脑海中竟然浮现出明溱裹着白色浴袍站在他面前的情景，少女的笑绯丽如花朵，他抬头注视楼梯上的人，那人的面容和身形，连唇边可能的笑声都无比清晰。

清晰得他感觉时间已停滞。

她当时，是这样笑吗？

陆钧难以置信，所以精神力才突然不稳。

少女仍在等待他的回答。

陆钧表示抱歉：“方才我出神了。”

他碰了碰眉心，声音有些哑，又保证道：“以后不会了。”

“要继续吗？”明溱道。

陆钧决定休息一会儿，两人坐在医疗间的窗台边上，房间的夜景模式调节后，一整面墙变为透明的落地窗。

他们就在那里对坐，天顶一片漆黑，看不见星星，但城市的灯光非常亮。

没有原由地，陆钧清醒地意识到某种失控感。

生理欲望并不可耻，陆少将认为他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与异性相处，所以出现一些令人迷惑的反应。只要想一些其他的东西，忘掉就好。

明溱觉得今晚的陆少将有点奇怪，不过气氛正合适，可以进行一些她所期望的聊天，正准备不动声色地挑起话题，却听陆钧忽然道：“我之前进过一次练习室。”

“哎？”他好像与我不谋而合，明溱在想。

“玩模拟舱自带的那个通关小游戏，玩到第十关，挂了。”

这更奇怪了。明溱记得，小游戏有二十道关卡。

“从头再来时，不知道为什么，被一群蜜蜂追了一路。”

异形蜜蜂，每只有篮球那么大，叮一口超级难受。

“好不容易通到十九关，发现自己过前面关卡，忘了收集全部拼图，缺了一块，只好再重新来一次。”

明溱笑出了声：“好像是有点惨。”

陆钧任她笑：“后来我看了一下，原来小游戏的程序被修改过，和我以前的记忆不太相符。”

修改游戏规则……她好像是这么干过来着。毕竟她是个优秀又特立独行有点小怪癖的……刚成年不久的小姑娘，做点什么也不为过吧？

所以，应该怎么不露痕迹地向少将提起s+机甲呢？明溱有点发愁。

“我以前登入学校里的模拟舱，”她讲起自己练习机甲的经历，“偷偷改过其中一台的难度参数，同学在那台模拟舱上总是碰壁，得不了高分，渐渐地大家就都不爱用它了。”

这件事确实发生过，当时暗舟成立没几年，内部出了点小乱子，她和明洧被送到一个地方寄读，因此上了两个月学。

不过那段记忆对于明溱来说并不珍贵，暗舟才是她的家。

“那时候我很霸道，想有一架自己的机甲，退而求其次，独占一台模拟舱，也勉勉强强吧。”明溱底气十足地宣布，“我将来一定会有一架最厉害的机甲。”

比如传说中的s+。

明溱刚要顺口把话题拉过去，陆钧接话了。

“你的操作风格有学院派体系的影响，但个性非常突出。”

如果这是夸奖的话，谢谢。她唇角微弯。

陆钧望着窗外的夜色，新年的夜色热烈又冷清，他淡淡道：“明溱，我突然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了自己的机甲天赋，怎么练习到如今的水平。”

疏淡的光为这位联邦少将笼上一层温柔的表象，明溱却心中一凛。

她平静地组织语言，语气里甚至恰到好处地带上适时的欢快和悲伤：“我小时候很喜欢玩玩具，福利院里有一套等比例的机甲套装，每次我都和其他小伙伴抢，他们打不过我，玩具就归我啦。”

小孩子用来做游戏的机甲套装，不具备作战功能，只是外形相似，和真正的机甲一样炫酷。

其实和明溱抢玩具的，是她的弟弟，明洧。姐弟俩差了两岁，暗舟里的大人都习惯了看两个小家伙打架，路过时还要给他们加油助威。

“我有没有说过，cj0813上那所军校的安保队长是位退役老兵？他从前在瀚海堡垒的机甲军团里服役，教过我很多，不过两年前他就去世了。”

“抱歉。”陆少将自认今晚窘迫过很多次。

“没关系。”

其实明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老师，她在暗舟长大，从小坐在垃圾山一样的机甲部件堆里玩，暗舟所有人都教导过她，其中有几位的确有过入伍经历。学院派风格在机甲领域并非贬义，正是因为如今机甲作战体系濒临成熟，遵从专业性指导能让初学者少走很多弯路。不过在成熟体系之外，个体能达到怎样的高度，取决于自己。

明溱的机甲水平，是她一点点磨出来的。

对话进行到这里，走向逐渐诡异。

明溱敷衍道：“您不用道歉的。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就像一颗星球最终会拥抱衰败的命运。”

人类怎能阻止母亲的离世？过去终将过去，一切人的哀吟不能阻止一切人。

陆钧正想开口，突然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钟声从时代广场向四面八方传送，夜风将它托起得更远，零点的烟花于城市上空炸开，一朵接一朵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尽情泼洒。

打开光脑，林温元首温文尔雅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中央，向联邦所有公民致以新年问候。

时代广场南面的巨大光屏同样在播放着这一幕。元首的讲话高昂有力，经由全星域通信系统传送至联邦治下每一个角落。

陆钧没有再说什么，他忽然从房间的柜子里拿出一只不算大的白色方盒，不知是什么时候放在那里，包装简洁美观，系着细细的红色丝带。

他将方盒递给明溱：“新年礼物。”

一枚新款光脑，和陆钧日常所用的光脑差不多，该芯片可由购买者自行植入腕部，相当于个人通信终端，植入并通过认证后也具备身份证明的作用。

商场出售的光脑只是提供一个载体，具体功能和权限听从个人设置。

其实赵副官还提议过送粉色情侣款，在陆少将的死亡凝视下放弃。

陆钧看人时的眼神总是很专注，比如此刻。

明溱自问，自从来到首都星，我的表现真的滴水不漏么？可是为什么，他看向我的时候，似乎全心信任？

或许源自错觉吧。

她突然觉得有些气愤，但其实没什么好气愤的。

之前为了符合荒芜星的出身，明溱所用的光脑是联邦福利机构统一分发的陈旧款式。

“我没有回赠的礼物。”她还是收下了，回去查一查这枚光脑里是否安装了什么监听程序之类的，再换上。

光屏里，温文的中年男子仍在发表演讲，元首总会在元旦日向新的一年提出展望，这是必要的政治仪式。

陆钧好像不需要任何礼物，他并不缺少什么。

我是个骗子，陆少将。明溱这样想，心底有隐隐的恶意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