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明晃晃的轻视。

郑霄再也控制不住，大叫一声，提刀刺向张逐轻心口。

但见张逐轻侧身避过，绕着银链的手蓦然抓住郑霄刀。郑霄向上撩，刀竟纹丝不动。张逐轻再以太极推拉之法将郑霄向后一推，在他来不及反应时，又狠狠往前一拽。

郑霄错愕，不敢相信纤瘦的张逐轻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能把自己一个八尺壮汉如揉面般推来搡去。

他气急败坏，叫喊着转过身，欲扬刀劈砍，却见张逐轻抬左脚似要击他腹部，郑霄忙挥刀格挡，没想到张逐轻只是虚晃一枪，他迅速变换右脚，狠狠踹郑霄腰侧。

那一脚力足千钧，郑霄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差点撞到梨木条桌上。

推搡、佯攻、快攻，张逐轻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众将目瞪口呆。张逐轻绝对是练家子，而且，郑霄被打，已是张逐轻留后手的结果。

在如此多人面前，郑霄竟然接不过张逐轻一招，自觉颜面无存，他恨恨盯着长刀，又一次对张逐轻发动攻击。

夜深了，张逐轻有些疲惫，不愿和他玩闹。

手中银链如蝮蛇甩出，当啷声响，竟然将郑霄的刀缠住。郑霄表情狰狞欲拔，死拽都拽不回，下一秒，张逐轻忽然松手，郑霄猛地后退，一屁股摔在地上。

银链乘势呼啸而来，“啪”一声鞭打得地面尘土飞溅。

如果张逐轻愿意，刚才那一鞭子，已能将郑霄抽得皮开脸裂。

张逐轻拉过张圆凳，单脚跨上身子前倾，拨弄银链戏谑道：“不知‘郑大人’，服也不服？”

郑霄臊红脸，不敢看他，良久，他似乎终于接受自己的失败，对张逐轻抱拳道：“卑职无知，谢将军不杀之恩。”

“不必客气。”张逐轻伸手，将狼狈倒地的郑霄拉起，“郑团练使，我并非饶你，只是大军当前，不杀大将。是罚是赏，还得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郑霄动了动唇，无话可说。

张逐轻欣慰地拍拍他的护肩，回到主位，李毕将巨幅河东地图展开，张逐轻好整以暇拿起一根木棍，环顾四周。

这一架后，众将看他的眼神已不似之前轻慢，对这个结果，他表示满意。

“想必诸位都知道，现在三关县的处境，我张逐轻一介武夫，不懂说漂亮话，但我知道，如此形势，除非上下一心，否则潮州城必破。”

张逐轻敲了敲条桌桌面，目光愈冷，“若有人想投降，最好现在就走，别让我日后发现，拿你杀鸡儆猴！当然，若诸位随我战至最后，我保你们荣华富贵，吃香喝辣。”

河东九州叛乱，旨在虐杀张逐轻。张逐轻并无退路，但这些将领却有。

张逐轻等了一会，竟没人说话。他这才清清嗓子，开始部署退敌之策。

三关县属二等县城，有意思的是，它的城门比潮州城还多。一共八门，四正门四角门，主城楼内套子城楼。

城门设计大大增加了敌军攻城难度，只是，这非常考验张逐轻调兵遣将的能力。加上李资阳部，城中守军将将两万，得分为八份，饶是如此，张逐轻仍决定分出一支千人“游击军”，由自己率领，哪里需要援助，就支援哪里。

在分派任务前，张逐轻放下木棍，貌似轻松地看着众将领。“潮州城危在旦夕，我需要你们当中一人，到另外六州寻求援兵。”

九州兵反，其他六州至今按兵不动。显然，他们不愿意帮张逐轻，张逐轻此刻却想派人向他们求援。

一个绝对危险的任务。

众将领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决断。忽然，郑霄站了出来：“将军，卑职愿往。”

“你？”张逐轻似是意外。

郑霄抱拳悲壮道：“是。”他之所以站出来，一则他刚轻慢张逐轻，迫切戴罪立功。二则他自觉愧疚，想以此赎罪。

张逐轻沉默片刻，走到了郑霄面前。

“这是个危险的任务，”张逐轻拍了拍他的护肩，语气甚是悲悯，“但既然团练使愿往，希望你白天不要赶路。我要的是好结果，不在乎过程。”

“卑职明白。”能得到张逐轻提醒，郑霄莫名感动。

张逐轻这才回到地图前，开始部署兵力。会议结束，夜色越发秾丽。李毕谦卑地跟着张逐轻巡营。

老实说，李毕此刻并不觉得害怕，他甚至觉得高兴。没想到张逐轻第一次带兵，便知如何恩威并施，收买人心。至于排兵布阵，亦是一点就通。

他是天生将才，前途不可限量。

李毕美美地想着以后锦绣前程，蓦然撞到张逐轻的身上。“大、大人。”李毕忙惶恐地行礼。

“李毕，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让郑霄去请六州援兵？”张逐轻玩味问。

李毕是飘飘然了，现下才觉得奇怪：“大人，郑霄这一趟不仅危险，而且很可能无功而返。”

张逐轻冷冷一笑：“没错。谁让他当众给我难堪，我理应小惩大诫，让他当活靶子！至于你，李毕，我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你若失败，就不必回来了。”

张逐轻还是第一次对他下死令，且是极其认真的死令，李毕忙正色且恭敬道：“大人尽管吩咐。”

“你过来。”张逐轻附耳低语。

李毕脸色越来越差，不禁惊讶出声：“大人，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张逐轻目光幽深，又极致压抑道：“李毕，我们没有选择。”

那么漫长的夜路都忍过来了，再忍一次又何妨。李毕但觉五内翻腾，愤懑不已。但他也知道，他们的确别无选择。

他后退一步，庄重行礼：“大人，此事只管交给我。”

张逐轻点点头，最危险也最重要的事，他自是交给李毕。

天还未亮，敌军攻城的鼓角声便响彻天际。

浩浩荡荡五万州兵，在小小的三关县前排开。将军陆莽坐高头大马在前，正要发出指令，旁边十将突然问：“将军，三关县共八扇城门，今日先主攻哪一扇？”

陆莽勃然大怒，气得将他一脚踹翻在地：“你傻bi吗？现在还挑挑捡捡？全部给我往死里攻！”

莫说什么打法，只要能把三关县撕开一条口子，陆莽就能保证大军鱼贯而入，把张逐轻踩烂。

张逐轻这小疯子，一朝反杀跟随他多年的牙兵。如此主上，谁敢追随？

陆莽计划三天内拿下三关县。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他如何攻打，三关县的士兵就像磕/了猛/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用攻城车，张逐轻就用火箭。他用云梯，张逐轻就用大石块和滚油。及至他都把正门城门墙砸烂，张逐轻还能让人一边砌墙一边守城。

三天又三天，小小的三关县竟然固若金汤。

夜深露重，星子高悬。城门上，到处是身穿甲胄满身血污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卒。敌人又一次撤退了，他们难得短暂休息。

莫看他们守得轻易，两万兵早就磋磨得只剩一半。而且，前天陆莽军刚切断他们的粮草补给线，他们现在完全是背水一战。

张逐轻就趴在垛口处，汗水混含血污从盔甲内流下，煞白的脸染了灰尘与血腥，仍是妖冶魅惑。他的睫羽挂着夜露，目光那样明亮。

他盯着敌军阵营的灯火，就这么盯着。

不知几夜没有合眼了，而且，今天一早，他收到急报，另外观望的五州州兵不仅没有驰援，还全部被陆莽策反，郑霄更是不知所踪。

如今叛军力量加起来竟有九万，三关县内早就人心浮动，逃跑、投敌、暗中给陆莽写信的人不计其数。

他似乎都不在乎了，终日就在这城楼上，敌人来了就喊打。他可以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他永远精力充沛地守城。他的意志几乎感染了每一个跟随他留下的将领士卒，他们莫名相信，张逐轻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只有张逐轻自己知道，他是僵硬的。他现在就像靠意志爬行的虫子，脑子和躯体已经分离。

头很疼，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拼命用指甲割自己残缺的小指，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假如自己真的死了，他也要拉着所有人下地狱。那些妄图杀了他的，甚至是他禁锢的，他都要他们下地狱！

还有……沈长袖。

地狱冰冷，他要带着沈长袖，带着她钟爱的猫，带着他一生苛求的，仅求的一丝暖意。

眼前的光影渐渐模糊，张逐轻还是这样盯着远处。东方，鱼肚白渐吐，又响起熟悉的攻城鼓角声。

“阿嚏。”马车里，沈长袖只觉得浑身骤然一冷。她这两日精神很好，没理由会突然打喷嚏。

眼见孙娘又要给她披披风，沈长袖忙道：“不必了，我今儿没发烧。你若再捂着我，我反倒要捂出毛病。”

“嗐，夫人，现在潮州人人自危，你怎么还有心情去奴隶市？”孙娘这两日都收拾了包袱，想看看能不能找关系离开潮州。

左右张逐轻回不来了，等那些州兵入城，她们做女人的定没好下场。

孙娘本以为沈长袖也会策划逃跑，但她这几日吃好睡好，没有一点想走的意思。难道，沈长袖要以死殉情？孙娘不禁肃然起敬。

“当然要去了。”沈长袖也不知孙娘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和她并不相干。

即便张逐轻死了，河东原本也是州兵的领地，没道理破城后杀她堂堂刺史女，就算他们想杀，她也可自保。倘若张逐轻完好无损地回来，知道她逃了，反倒会派人抓她，到时候她，团枝，彩鸢和春雪都会被他报复。

既来之，则安之。沈长袖掂了掂张逐轻给的两锭金子，复又想，张逐轻在，沈家尚且有安稳日子。

当然，最好，他能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