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黎明前夜（6）

约书亚，整个十九号舱唯一曾在死神面前跳着狐步舞逃脱的男孩，抬手拧开营养舱的紧急逃生开关，无声地从关押他的小型囚室里坐了起来。

大约两天之前，他还是十个孩子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矮小、瘦弱，亚麻色的干枯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颊旁，遮住了一双总在躲闪的深棕色眼睛。双手粗糙，肩背佝偻，见到旁人时第一反应是侧身躲避——任谁看到这样的家伙，都会像是路过一条蹒跚的虚弱野狗，没办法燃起丝毫的警惕心。

作为看上去最好欺负的那个成员，他被一个完全没有交集的黑色大个子抢走了面包。也许是秉持着公平交换的原则，那位霸凌者送给约书亚猛力的一击，让他的脑袋和餐厅里的金属桌腿发生了致命的邂逅。

就在今天中午进餐时，约书亚端着餐盘路过那里，依然能看到亮银色的桌腿上那抹暗红的血迹。没人擦掉它，它就那么大大方方又无比扎眼地存在于这专门用来享用食物的洁净空间里，简直像个什么重要的纪念物似的。

至少约书亚每次看到它，都觉得那是他的墓碑的一部分，上面用他的血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没用的约书亚于此处享用美食后死去。

……原本应该已经死了的。无论是上一世的终结，两天前脑袋受伤之后，还是此时此刻。

但命运似乎就是以反复作弄他为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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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于这璀璨富足的新世界之前，约书亚曾在□□年代艰难求生。

他生在偏僻的农庄里，最近的人家要骑马大半天才能抵达，物质匮乏，精神也贫瘠，一家五口人认识的字凑不出一句完整的人话。

家里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父母翻着家里的祖传经书，随机点到一个词语，那个词语就成为他们的名字。在此之前父母的大名、祖父母的大名，也都是这样获得的。

他们三兄妹仿佛把一辈子的运气都花在了取名这件事上。与分别叫作食物和做（没错，就是动词的那个做）的父母相比，他们得到的至少都是人的名字：摩西，约书亚，夏娃。

拜农庄的荒凉和偏僻所赐，当那年格外严峻的寒冬降临这片大地时，母亲带着他们躲过了饥饿的暴民们四处劫掠、易子而食的恐怖时期，但她自己的身体也由于缺乏营养而飞快地衰弱下去。

那段时间领主大征兵，他们的父亲在去市集采买时被卫兵抓走；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眼看着母亲因为过度劳累与饥饿垮掉，最终得了重病卧倒在床。

冬天明明已经过去，真正的严寒却在春日的暖阳照耀这片大地时，悄悄降临在了三个孩子的身上。

一伙年轻贵族在出游时误打误撞走进了他们的农庄，遇到了这些（和大部分当时的贫民相比）养育得很好的孩子，以及他们濒死的妈妈。

他们用着约书亚几乎听不懂的雅言和孩子们说话，请求让他们借宿一晚，还把他们身上一些零零碎碎的首饰送给几个孩子作为交换。

大哥摩西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眼光和算数能力却还不错。他看出来了这些首饰足够他们支付母亲的医药费，还能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上难以想象的富足生活。于是他不顾弟妹担忧的目光，做主将这几位贵族留在了农庄里，又拿出家里唯一一块肉干煮汤来招待他们。

那肉干是他们兄妹几人最大的精神依托。饿得受不了、食物又只有让他们吃得作呕的洋芋的日子里，他们每隔几天就把这块肉干拿出来，三兄妹睁着瘦得突出眼眶的大眼睛，排着队挨个珍稀地舔一下。

这年头，放了盐巴煮过的肉比金银更为珍贵。想要从有条件的牧民手中买到肉，你得打通至少五层关系，再付出远超那块肉本身价值的财物；如果野心更大一点，想要弄到食盐，那就只有犯罪一条路可走了。

——贵族少爷们看上去显然过着不怎么缺少食物的生活。其中一位看上去性格较为平易近人的，在他们煮肉汤时凑近看了一眼，那之后餐桌上的所有食物都只有三兄妹自己动了手。

是的，手，毕竟他们并没有像样的餐具。

只有六岁的小妹妹夏娃觉得有些难过。她的阅历和情商不足以让她分辨这些客人的拒食究竟是因为怜悯他们的好意还是对肮脏食物与餐盘的嫌恶，善良的母亲言传身教使她养成的天真性格又让她看不出贵族们精致的皮囊下隐藏的恶意。

她只是觉得有些愧疚，小小的夏娃不懂那么多高深的事情，只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好好地吃饱肚子。

因此当晚那位笑起来最温和的少年客人在屋脚的草垛后拦住夏娃，递给她一枚包装得很漂亮的糖果，并且邀请她“到房间里陪怕黑的我们说说话”的时候，一向被教育对陌生男性要提高警惕心的夏娃心软地答应了他。

第二天一早，贵族们的马车碾着满地的沙土和灰尘离开了这座安静的庄园。

大哥摩西起床之后才发现，母亲亲手种下的、开得正好的那株玫瑰被贵族们的马踩倒了。马儿钉了铁掌，几脚下去边将那些娇嫩的花朵踏成了泥，艳丽的红色花汁湿漉漉地溅在篱笆和土墙上，像个不太讲究的凶案现场。

摩西把睡得正香的弟弟约书亚从床上拖起来，命令他去收拾那片狼藉。

那些贵族的做派让他有点不高兴，但当他数着从这些傲慢的年轻人手中获得的珠宝，幻想能用它们换来粮食和布匹、填饱肚子之余还能给妈妈和妹妹做两件时下正流行的裙装，那些小小的不满就像这天的云一样被风吹散了。

带着这些美丽的想象，一向严肃的摩西难得满面笑容地推开客房的门，打算收拾好房间就去叫家中的两位女性起床吃早饭。——家里没有多少余粮了，但他们可以吃得稍微丰盛一点，因为过两天，等天气再暖和一点，离他们最近的城镇上的集市就会开了。

本该待在另一个房间的女性成员们正躺在地上的血泊里沉睡。

摩西是个非常冷静的孩子。他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不住干呕，却还是飞快地锁上房门蹲下身，掀开母亲和妹妹身上的衣服，检查了她们的伤口。

过了很长时间，直到约书亚在外面敲门喊他，摩西才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沾到的眼泪和呕吐物（那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会让他的脸上沾到什么东西），站起来开门出去。

他强作平静地道：“……你先别进去，听我说……”

然而约书亚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和恐惧。越过弟弟瘦弱的肩膀，摩西看到了墙角还未被清理完毕的植物汁液，以及栅栏外站着的整整八位全副武装的卫兵。

约书亚浑身发抖地问他：“你杀了她们？”

这句话让摩西如遭雷劈。他盯着弟弟看了很久，表情逐渐淡了下去，直到最后也什么也没说，顶着脸上的血迹和污渍，任由满脸憎恶的卫兵们抓着他的衣服将他拖走。

实际上约书亚在这句伤人的话语出口之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但他当时被激动的情绪与初次面临死亡的恐惧攫住了。

而命运当然没有约书亚想象的那么宽厚，没有给他挽回的机会。

第三天的中午，约书亚在小镇上旁观了摩西的死刑。

杀死至亲，外加偷窃贵族的财物（后者才是重点），这两项罪名足以让他得到一次痛苦的绞刑体验。

恍惚之间，还没来得及踏上回家的路，约书亚就从卫兵那里得到了新的噩耗：由于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于近期被确认阵亡在了战场上，家中又只剩下了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因此他们的农庄将会由领主接管，而约书亚则会被一位善良的贵族接收，留在他的领地里工作。

杀死母亲和妹妹的真正凶手，其实约书亚在内心深处早就已经知道了；而父亲是否究竟像卫兵们所通知的那样战死在沙场上，他也隐隐约约有了预感。

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这样：大哥摩西决定一切；妹妹夏娃年纪小又活泼，对什么都好奇，像只小鸭子一样围着摩西和母亲问这问那；约书亚笨嘴拙舌，人也不太聪明，存在感很低，因此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没人要求他，他连什么时候该吃饭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因此他沉默地被带进男爵府，沉默地成为了贵族们进行某种邪恶研究的试验品：他身体里的血几乎被全部抽干，反复注入各种人和动物的血液。

他一次次因为感染和失血而陷入濒死的昏迷，又一次次被那群家伙用诡异又恶心的法子吊住一条命。

但幸运的是，尽管他是那批实验者中耐性最强的一个，但他依然是个人类。

人类总有极限，因此约书亚最终还是迎来了他的第一次死亡。

被黑发男孩推倒之后是第二次。

没能熬过的最终教学是第三次。

约书亚搞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不允许他痛痛快快地死去，但他此刻依然没有什么怨言。

因为并没有人告诉他，你的苦难已尽，你可以沉睡了。

所以他注定还要再熬下去。

直到一道沙哑的男声在他脑中响起：“你的父母、兄长、妹妹，他们都死在谁的手里，你还记得吗？”

约书亚呆呆地坐着，麻木地回应道：“……贵族。”

“那你还记得你背负的血海深仇吗？你还记得你应该去复仇吗？”诡异的声音继续蛊惑道。

“我应该……去复仇。”

约书亚想起和他同个营养舱出来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相都精致得像洋娃娃，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处处都彰显着他们生前受到的优待和良好教育，简直是普通贵族们的模范样板。

他对于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好感。但既然有人为他指出了前进的道路，他就应当接受这份好意。

约书亚背后的骨骼咯咯作响，一对巨大的蝠翼从他的血肉中直冲出来。他眨眨眼睛，深棕色的瞳仁逐渐被染成血红；他的犬齿飞快地生长着，突破了嘴唇的封锁，在下唇上印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从废弃的营养舱中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无师自通地感受着其他人类的踪迹——他发现有八个血液还很新鲜稚嫩的猎物在不久之前离开了他生前待过的“学习室”，此时已经抵达“温室”边缘的接驳舱，正准备排队登上一艘小型运输舰。

约书亚深吸一口带着隐约血腥味的空气，振动双翼，朝着他的目标们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