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长月城里的住民几乎寥寥无几。

经年累月的边境战火摧毁了这座城池的所有生机，云伊儿布置好手下兵将的休整事宜后，又敲定了接下来的行军任务，便换上软甲便装，掀帐而出打算去外面透气。

一路上都是久未居人，布满蛛网灰土的半塌土房。

她穿的是寻常兵将的赤色戎装，天色寒冷，佝偻着腰眼神麻木，毫无目的在路上行走的流民们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寒风扑簌簌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流民们饿得面带菜色四肢无力，甚至没有力气回头去看这位佩刀披戎的年轻军娘一眼，像是已经习惯了时不时便被军中之人占据城池似的。

云伊儿眸色微瞥，微微敛眸收回视线，没有再看。

她在此处不过是一个过客，墨知箐率军到来之后，他们便要启程前往玄然，与靖司羽一战了。

今年南疆的冬日太冷，只待深冬过境，这些食不果腹的流民便会如同枯败的衰草般毫无声息地栽倒在地上，骨肉化进泥沼里，再也站不起来。

就算是贵为南疆威名赫赫的国君，她也无法终止这种无休无止战乱产生的流亡难民。

此处接近高原，白日里苍冷得厉害。她拐到了城中市集，站在比起先前稍有点人气的市集中凝神望向前方。

随后她看到了正站在摊贩前一本正经挑选磨刀器具的湘月，和她身后几名墨羽玄衣沉默不语的朔影堂死士。

昨夜凌晨战奴营已经将余越残军消灭干净，率兵返回长月城中。

谷中大战过后，湘月见陛下处境不再过分危险，于是替换下战中贴身随护的死士，换了朔影堂的另几位上去。

至于替换下的人，则直接被她编入了当时已经杀红了眼的战奴营，一同追残兵去了。

该不该说，湘月这命令下得还是一如既往不近人情。

云伊儿暗中想着，已经抬步朝摊位走去，见腰间佩剑，站在湘月身后察觉到来人的某位死士闻声扭头，面上黑纱摇晃一下，意欲拜下。

尽管朔影堂死士皆遮掩面容，但云伊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贺宥容的身形，原本被战火浸过的眸色融了些许。

湘月几乎是与他同一时间意识到有人来临，看到便服的云伊儿后下意识便打算开口称呼陛下，被云伊儿一个眼神制止。

她随便捡了几块磨刀石后付了钱，便如同寻常将领下属一般走至云伊儿身侧，沉默跟随等待着对方下令。

云伊儿自知这位罪奴出身的统领寡言少语的性子，索性主动发问，“战况如何？”

湘月的十指在双刀上微微摩挲，语气毫无起伏地道，“靖司羽不会有援军了。”

云伊儿十分称意地扬唇，弯着眼睛笑眯眯地弹了弹指甲，“做得不错，等下带你的属下们去领赏。”

她的语气中终于又恢复成了往日的肆意，路过一处僻静地方时又清凌凌地笑，活像只满怀心思的狡猾小兽。

“墨知箐领的军队今早便到了，你与她私交不错，等下同她闲聊时，不妨先提前透露给她，朕有个好差事要交到她手里。

嗯，以她那热衷搅事的脾气应该会很喜欢。”

湘月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大约揣摩到应是对付靖司羽大军的军令，只得低头称是。

她见陛下似乎对眼前集市尚还有些兴致，便不打算多打扰，领着手下死士就要先行告退。

“等等。”

恢复了些兴致的少女出声唤她，抬指点向她身侧的一名死士，语气幽怨不堪又像是挂着蜜似的兜转飞扬。

“我一个人逛集市好不无聊，叫你手下的人留一个来陪我。”

湘月的眸色默默地凝向她正指着的这名腰间配剑，无声站立在原地的男子，眼梢一压随即低头。

“你留下。”

她朝颔首低头看不出神情的贺宥容道，挥了挥手领着余下的人转身，“记住你的职责。”

——

云伊儿要了人，脚步轻快地走在集市上。

边境无人看管宵禁，接近傍晚的时候集市上人逐渐多了起来。

她身后仍遮着斗笠的男子沉默地握剑跟在她身后，看着面前赤衣的少女蹦蹦跳跳地在商贾小贩之间穿梭，暗红的额带末梢在人群里上下飞扬，鱼儿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两人混在人群里行着，远远望去，不似骄傲尊贵的国君同她的贴身死士，倒像是刚打了胜仗张扬似火的小军娘和仗剑行走于暗中的黑衣剑客偷偷溜出了关塞，在边塞苦寒的城池中停下脚步，驻足停留了片刻这喧闹的人间。

不一会儿云伊儿便拿了串沾了糖的炸糍粑钻了回来，大战在即，她似乎打算好好放松一下，挤在朝前拥挤的人群里大呼小叫，倏忽一下从两人腰间钻了过来。

周围已经点起了照明的火把，她抬起头，沾着糖渍的嘴角大大地上扬，将炸糍粑递到贺宥容面前。

“尝尝看，听说是这里的特色呢，南询城都尝不到！”

贺宥容盯着她的脸看了一瞬，然后又看了看被她咬掉一块的炸糍粑，抬了握着剑鞘的手颔首低眉，示意自己正在随护，“陛下，奴有职责在身，不便吃这些。”

“你的职责是——陪、我、逛、集、市。”

云伊儿十分顺理成章地曲解了他口中职责的含义，然后见贺宥容脸上遮着黑纱，鹿眸微瞪踮着脚尖凑过去看他，故作生气地一字一顿。

她示威似的举着串起糍粑的细木枝，在贺宥容面前摇，“你不吃，我就要告诉阿月那个死心眼的木头美人，说你枉顾职责投机耍滑，不好好干活。”

她顿了顿，见他还是似有犹豫，于是又道，“还有，这里人多眼杂，不许叫我陛下。”

贺宥容向来对她这套没辙，踌躇不决地张了张嘴，“那奴叫您…”

“也不许自称奴！”

云伊儿小声怒斥，又拖着长调轻嗯想了想，眸子一亮，“你叫我阿伊吧，绾玉她们私底下都是这么叫的。”

贺宥容上次这么亲密叫人，还是年少未出征时唤他那个不过几岁的庶妹，此刻一听这话腾地涌血上流，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

他一边庆幸还好有黑纱遮挡脸色，一边在叫她阿伊和吃被某只小兽咬掉一块的炸糍粑之间，选择了后者。

云伊儿见他半天不回应，遮着黑纱的斗笠将男子的脸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看不到神色。

她正待不满，却见他镇定自若地从腰间掏出方帕子轻点在自己嘴角一掠，随后弯腰咬在了那串糍粑上。

“是青稞做的。”冷风掠过他遮挡的面纱，只露出男子喉结分明的脖颈和轮廓如刀裁般的半个下颌来。

周围喧闹的人声忽的像是静止一般安静下来，云伊儿看得呆了，僵立在人群里没有了动作，只看得他握着剑沉默咽下后喉结滚动一下，又喃喃低语。

“甜的。阿伊…我很喜欢。”

人声刹那间鼎沸，商贩的吆喝声和流民的商价轰一声乱作一团，滚进她的脑子里。

云伊儿浑浑噩噩地张开嘴，然后扬起娇妍纯净的面容不自觉笑了起来。她的神色在火把的映照下纯澈如山间皑雪，银铃般地笑着一把抓起贺宥容修长的五指，朝着人群挤过去。

“你喜欢呀，太好了。”

赤衣的少女拉着握剑的男子奔跑在人群里，她的暗红额带在人影中翻飞，高喊的话语隐隐约约透过人群传来。

“阿容，我们打完这场仗，回了南询，你就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我还有好多好多新鲜的东西没有给你看，没有给你尝呢！等打完了仗，你跟着我，我带你去看南疆最好看的花海，还有夜云神秘莫测的紫竹林…那个地方听说有整个南疆都见不到的雾海星空，只有武艺高强的人才能见到后从林中活着出来，你和我武功都这么厉害，肯定都能见着。

哦对，还有西海的雪原，那里不是你娘亲的家乡嘛，听说那里的雪山上有不出世的神女在山巅日复一日唱着诵歌，我呢早就想去看看了。”

云伊儿回过头，她莫名雀跃起来，握紧身后黑衣紧随的贺宥容，朝他清脆笑道。

“阿容——你陪着我，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她的身子忽然一下子被人拥住了，贺宥容握剑的手猛地锢住她的腰，紧紧地将她贴在自己胸前，死死拥住一言不发。

人群自她身边朝前流动，世间喧闹，一切都是那么寻常，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一对忽然停下的年轻男女正在做什么。

云伊儿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望向呼啸着寒风的夜空，听见身子微颤的男子在自己肩头压抑开口，低哑的声音几乎被乱风吹散。

“好，等打完这场仗，我就一直陪着阿伊。”

此生此世，绝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