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最后一天当神父（下）

弗罗洛副主教定神望着那在怀中沉沉睡去的小姑娘，然而不幸的是，自己却一夜无眠。

烛火早已被熄灭了，借着窗外黯淡的星光，他能看到那小姑娘白丝绸睡袍上的褶皱、高高翘起的小鼻尖、长睫毛在微红的脸蛋上投下的暗影、玫瑰花瓣般的嘴唇与烨熠生辉如丝线的乌黑鬈发：在他的眼中，她总是这样柔美而动人，在格雷沃广场的阳光中如此，在暮秋夜幕的笼罩之下亦是如此。

此刻，她正恬静地睡着，呼吸清浅，唇边挂着微笑与两点梨涡，安详而平宁无忧，带着一种少女所特有的纯洁无瑕，像一个光润的瓷娃娃蜷缩在他的怀中。星辰的晕拂在她身上，使她的肌肤微微闪光。在这场静谧的寒冷秋夜里，她又显得格外柔弱；有那么一刻，他真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天使，抑或是一颗陨落的星辰。

克洛德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她的脸庞，他鹰隼般的目光在她的肌肤上一寸寸逡巡、拂动，仿佛竭尽全力想在暗夜中看清她淡蓝的血管与肌骨的纹理。只有lucifer知道他究竟有多么想吻一吻怀中的女孩，但又唯恐将她惊醒过来；或许她在梦里，在她那关于爱情与自由的美梦里，游走在醒与眠的边界，像马戏团中走钢丝的人。他缄默地凝望着她的面孔，任由自己的思绪在夜色里涌动——他想起了传说里的塞勒涅[1]，想起了河汉星云的流动，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灿烂的形象；随后，他又极轻地抚摩她光泽莹润的鬈发，想象着这头乌黑的发丝随着光阴逝去一点点地变白，她也自此成为了一个优雅而又可爱的老太太，而他则会一如既往地挽起她的手臂，与她一起坐在繁茂的橘树下看夕阳渐渐沉落…

副主教就这样静思默想了一整夜，尽管他的思绪从不曾有片刻止息，但他也的确不曾发出一点声响。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他从未感到像今夜这般难以入眠，他的失眠一向十分严重——这位夜枭般的天才头脑的后遗症，在今晚达到了人生中的顶峰。他曾拒绝接见来访的波旁红衣主教，严令禁止过玛格丽特公主进入圣母院，也对国王路易十一不耐烦地下过逐客令…他从来不惧怕触怒权贵，在面对皇室与教廷时也只舍得冷眼相待；或许是爱情的神秘力量驯服了这位伟大而倨傲的博士，总之，克洛德此刻的心境实在是难以言述：一种既是欣喜、又是期盼、又是慌张（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慌张）的复杂混合情感正将他牢牢统治着。

他始终这么瞪着眼，有些木讷地盯视着一切。天幕里的暗色一点点地沉下去，透过那扇小石窗，他看到黎明长长的灰白手指正在攫住逐渐退去的繁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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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要重新对你说“我爱你”

jemesensguerilecoeuretl‘‘esprit

我的心神都已得到净化，涅槃重生

aufonddemoic‘‘esttoiquej‘‘aimeencore

在内心深处我依然爱你

……

当曦光透过窗口洒上她微微翕动的鼻尖，那小姑娘终于在他的怀中缓缓苏醒过来，朦胧惺忪的睡眼之间，她隐约望见了他唇上昨夜里膏油的闪光，黎明又给它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光。望见那片细碎的光芒，爱斯梅拉达下意识地悄然抬起指尖，在他的唇珠上轻柔地点了点。

然而，还没等手指进一步抹向旁边的唇角，她就已经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唔…”

面对她如此柔媚、如此懵懂而无意识的举措，他当然不会放任自己完全不管不顾。

凝望着自己臂弯里半梦半醒的女孩，克洛德脸上浮现起了一丝微笑——他凭借那先知似的敏锐直觉感知到，或许是由于二人关系变得厚密的缘故，自己心爱的小姑娘近日变得更为孩子气了。如今，她不仅是红着脸回应着他的爱抚，还会开始调皮地主动触碰他、以纯洁而又充满诱惑的举动挑起他心底的动乱，这在曾经可谓前所未有。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是羞涩的她，还是顽皮而试探着接触的她，都是克洛德眼中举世无双的珍宝。再者，自己献出的爱意得到了恋人的亲密回应，这对于一个同样深陷热恋的男子又有什么不妥的呢？

他安静地深呼吸一口气，就在这时，他隐约听见了自己怀中传来的低弱嘟哝声：

“我好喜欢你…克洛德副主教…”

副主教笑眯眯地垂下头看着她，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她满头乌黑的鬈发，润泽发亮，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丛金羊毛[2]。他满含怜爱地抚弄着她的发丝，用指尖将额前的碎发轻轻挑起一缕。

“我也很喜欢你，我可爱的好孩子…”

那小姑娘抬起脑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凝神盯住他，不时地眨动几下、再转动眼珠，那是一副充满好奇而又十分温柔的模样，晨辉洒在她的小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分外动人。

“对了，心肝，你说你想告解…”

克洛德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光彩，他低喃着伸出手，揉了揉她头顶的软鬈发。

“对呀，”她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亲爱的克洛德副主教，你可以实现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吗？”

……

在你的笑声里有着生命之泉的音乐。

inyourlaughteryouhavethemusicofthefountainoflife

——泰戈尔《飞鸟集》

……

“当然没问题，我的孩子，”他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眼下中殿里应该在举行弥撒，等弥撒礼结束了，我就领你下楼。”

“弥撒…”那小姑娘嗫嚅着重复了一遍。无怪她如此，一直生活在吉普赛族群中的她不信教，自然也不清楚什么是弥撒。

见了她满脸迷惑的模样，副主教极有耐心地解释了起来：

“弥撒是拉丁语‘‘missa‘‘的音译，意思是‘‘解散，离开‘‘，来源于弥撒中的最后一句话——‘‘ite,missaest‘‘，即‘‘仪式结束，你们离开吧‘‘。弥撒圣祭是天主教最崇高之祭礼，基督的圣体圣血在祭坛上经由祝圣而成为真正的祭祀，乃十字架祭祀的重演，指的是天主教纪念耶稣牺牲的宗教仪式。”

说起来，克洛德副主教已经主持过无数次大弥撒了，这于他而言甚至就和吃饭与读书一样平常。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有耐心地向别人解释一件事（好吧，爱斯梅拉达于他而言也实在不算“别人”）。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悠悠响起，回荡在石壁之间，与暮秋早晨的金辉一同漏进小屋，将整座圣母院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宁谧中。钟楼的转角处停着几只白鸽子，它们正在那儿悠闲地啄着偶然撒落的碎稻谷粒。

此刻，两人站在衣橱前，克洛德慢慢为那小姑娘理好衣裙，随后一瞬不瞬地欣赏着她容光焕发的模样。他双眸眯起，脸上带着骄傲与充满温情的神色——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朵玫瑰花，而她只在晨光中、在自己的眼前绽放。

副主教微笑起来，牵起爱斯梅拉达柔软的小手，将它包入自己的掌心中。

“走吧，心肝，我们下楼去。”

弥撒礼结束，大教堂里已经空无一人。大殿四周的回廊笼罩在昏黑中，拱顶晦暗一片，两厢小礼拜堂上了灯，如同闪烁的星星。唯独教堂正门上的大圆窗映着夕阳，在幽暗中像一堆宝石一般闪着彩芒，一直反照到大殿的另一端。

……

关于告解圣事：

告解是耶稣赦免信友领洗后所犯的罪过的圣事，在《新约》内，虽然没有明文提及圣教会今日的告解方式，可是这方式在《新约》内却有它的暗示和依据：耶稣把赦罪的权柄交给了自己的教会。

耶稣对宗徒们说：“愿你们平安！就如父派遣了我，我也同样派遣你们。说了这话，就向他们嘘了一ロ气，说：“你们领受圣神吧！你们赦免谁的罪，就给谁赦免；你们存留谁的，就给谁存留”。（若20：21，23)

……

副主教缓步走进告解亭，他的脸上含着一丝复杂的甜蜜微笑；而那小姑娘跪在地板上散发着清香的灯心草垫上，朝他温柔地眨着眼睛。

“亲爱的克洛德副主教，”爱斯梅拉达朝告解亭中伸直胳膊，将他的手牢牢握住。她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灿烂笑容，“我又来告解了。”

“我的好孩子…”见了她这副模样，克洛德有些哭笑不得；尽管如此，他也还是柔声细语地回应着，“我也很高兴能在这里再次见到你。”

“我也与你同在，你无论往哪里去，我必保佑你，领你归回这地，总不离弃你，直到我成全了向你所应许的。”（创28：15）

“副主教大人…”她悄然微垂下脑袋，粉红的脸颊上浮起两个酒窝，“这下子不仅天主和你知道了我喜欢你，就连圣母院里的每座石雕和玻璃窗上的人像都知道啦…”

克洛德一直凝神盯着她，那副小女孩般害羞的模样拂在他的心头，赋予他无限浪漫而美好的遐思，他不由得为这份温情而激动。随后，他从告解亭中探出身体，将脸贴近她的耳畔，朝她温和地低语：

“我的好孩子…我曾经每天下午都在满心期盼着你的到来，而你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对你的爱，这是我的错。”

“我能辨得出与众不同的脚步声：你的脚步像悦耳的音乐。如果你是下午四点钟来的，从三点钟开始，我就开始感觉到幸福的滋味了。越接近四点钟，我越觉得幸福。到了四点钟，我就心神恍惚、坐立不安了。我发现了幸福的价值，但是如果你不按时来，我就不知道几点钟该装扮我的心。”

如果教堂中的一砖一瓦都有知觉，它们或许也会惊诧得抖动起来——这座素来寂寥得甚至于有些阴森的教堂，自雕琢完工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听见恋人之间含情脉脉的呢语。

……

ilestbeaumelesoleil

他灿若骄阳

jesensl‘‘amourquis‘‘eveille

我感到心底涌出爱意

aufonddemoi，plusfortquemoi

我无法抑制这份情感

mamerveille，monhommeamoi

我的心上人是属于我的奇迹

ilmeprendradanssesbras

他拥我入怀

etpourlavie，ilm‘‘aimera

爱我终生不渝

……

这是他们第二次来到这座告解亭中[3]，从夏末到秋末，不过数月光景，但心境却已截然不同。‘‘anaΓkh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在当时教权社会的阶级制度重压之下，很难想象一个吉普赛的流浪舞女和一个位高权重、学识渊博的神父之间能有什么样的羁绊；然而，这只是外界强加的等级枷锁，显然，真挚爱情的世界里从来不承认王权富贵，也永远没有所谓的高下之分。

“亲爱的克洛德副主教…”那小姑娘抬起头，温柔地呢喃道，眨着眼睛朝他微笑，“请把我对你的爱意留在这座教堂中吧…”

“我的好孩子，如果你愿意的话…”

弗罗洛副主教始终躬着腰身，伏在她的耳畔。这时，他也悄然转过头，凝神望着她的脸庞，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教堂里闪烁出光芒，有如烛火熠熠生辉。

“孩子，请接受我这个叛教者的吻…”

……

“当两个人温柔亲吻时，都相互吸入对方呼出的气。这气犹如一阵芳香，他们奇妙地觉得这芳香浸透着他们全身。主啊，请将我的灵魂之气完全吸入你胸中！请不要避开它。我将它完全吐入你胸中，哪怕它的气味并不清爽。请将你的气全部吐入我胸中ー一它散发着你的芳香，让我的气充盈着你那美妙的芬芳。”

——佚名《中世纪修士修女书信选录》

……

她双眼紧闭，紧张而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唇上温暖柔软的缠绵。两人的气息缭绕在一起，在这座光影朦胧而空寂无声的大教堂中化为醉人的氤氲。告解亭——这座小室所特有的神圣禁忌感，又给这场亲吻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浪漫。

……

爱就是充实了的生命，正如盛满了酒的酒杯。

loveislifeinitsfulnesslikethecupinitswine

——泰戈尔

……

或许，爱本身是完全无罪的；然而，它却被一大群别有用心的人们扭曲成了罪过，再处之以刑、代代相传。

可惜爱意不能发声，否则它一定会以怒涛般的咆哮，去控诉那些荒谬的批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