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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

秦安最终没能叫阿德一起吃馄饨面,身为副使,他对清平司众人的过去知之甚少,但他总有一种感觉,大家能因清平司走到一起,绝非偶然。他摇摇头,对阿德未能品尝到美味的馄饨面感到惋惜。

就在这时,他前方出现一个人,慢腾腾地挪着凳子,坐下,悠悠然注视着秦安。

“老师,您也来这里吃啊,真巧。”秦安被人盯着吃饭难免有些不自然,连忙调整吃相。

李东阳意味深长看着他,没想和秦安唠嗑,问道:“听说瓦剌使者在边境溺亡了?”

秦安把事情经过挑挑拣拣朝李东阳说完,长叹一声,忽然想起什么,问:“哦对,您知道阿德姓什么吗?”

“孛儿只斤。”

秦安心里咯噔一声,拿着筷子的手颤了一下。

李东阳对秦安的反应莫名其妙,缓缓拿起筷子,拨开韭黄,慢慢吹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无论使者是谁害死的,又是在哪里死的,都不重要。瓦剌不会开战,大明也不会。使者死在大明境外,瓦剌不好诬陷,这场风波很快就会平息。相反,对你而言,才刚刚开始。不说这个,清平司如何?可还算舒坦?”

说到这个,秦安就满脸愁容,苦笑道:“清平司不负盛名,果然够‘清贫’。”

李东阳乐呵道:“天将降大任于你,好生历练吧。”

师生两人简单交谈当今朝廷官员,秦安吃了一惊,短短三年,朝中除李东阳外,竟没有一个他熟络的,原先的老熟人要么下了狱,要么调往南京,要么戍边参军,混的比他还不如。

他与李东阳告别,满脸惆怅独自走在街道上,经过一个小摊前,倏地被人拉住衣袖。

“这位郎君,我观你气场不凡,近来定有大事。”

他低头,打量着眼前的神棍,戏谑道:“吹吧,你都蒙着眼。”

“气场不必靠观,旁人便得以感知。”说话的人是一个白布蒙眼,穿着道袍的年轻人,没有带冠,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束起一半,蒙眼的纱布遮挡不住那人高挺的鼻梁,把秦安拉到跟前,抬手一引,温声道:“坐吧,今日你我有缘,便免费给你算一卦。”

秦安看着一边歪歪扭扭写着“算卦摊”的破木板,嘴角微微抽搐,“不敢劳您……”

“哇!啧啧啧,”未等秦安说完,道士大叫一声,神情严肃地在桌上的纸上敲击,一边拿着秦安的手翻来覆去,“你命中注定子嗣艰难。贫道这里刚好有一些生子丸,补气壮阳,阁下要不要来点?”

由于吼的太大声,街上路过的行人频频朝秦安投以怜悯的目光。

秦安:“……”

他是闲着没事干来这儿听一个瞎子忽悠。

“恕不奉陪,您去找别人玩儿罢。”秦安忍无可忍起身,正欲离去。那道士连忙拉住他,急切道:“哎!别走啊,贫道还会算!能未卜先知!”

秦安抽回衣袖,怒道:“怪力乱神,扰乱民心!当心把你告上衙门!”

道士不温不火,正襟危坐:“贫道以为,郎君今晚子时若是得空,就去城外黑市瞧瞧,那里可有好东西。”

秦安头也不回,兀自朝前走,道士的话却清晰落在他耳中,虽然很荒唐,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霎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他面前闪过,秦安疑惑,快步上前:“阿德?你怎么还没回去?”

阿德回头,瞥了一眼秦安便不再看他,两人一路无言走在道上。秦安寻思,是不是可以赶在今晚会谈之前让阿德先见使者,了解情况。按照礼仪,阿德的官职是不够接见藩国使者,但也许不妨碍打着老乡的名义去会面。若是使者告状大明不守礼数,阿德以使者辱骂朝廷官员为名驳回。

“阿德,你可否赶在会谈开始时,找使者谈谈?”秦安开口,他本是对阿德同意不抱希望,但阿德的回答让他倍感意外。

“我会想不到?早就问过了,上一个死者确实是在路上遇害而亡,出发前也未曾与任何可疑人接触过,马车、贡品也是专人一手配置,草木冷香也是历年马车内点的香料,一切如常。使者也神色不似有假。”阿德声线毫无波澜,语气平淡。

秦安沉默片刻,问:“方才如今的使者,是你什么人?”

“胞弟。”

两人又陷入可怕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入城门。秦安去工部催报修,阿德则往清平司走。

等秦安以“清平司寒碜,影响陛下和刘公公威名为由”与工部周旋完,回到清平司,万千蝶已经配好香料,正在往竹筐边凑。

“如何?”秦安上前,小心观察竹筐内蠕动的虫,密密麻麻的,甚是恶心,“怎么感觉虫变多了?”

万千蝶把香料移开,抓起一堆雪往竹筐丢:“草木冷香可以加快蛊虫繁殖,也就是说,使者体内蛊虫原先数量不多,但因久闻此香,蛊虫在体内繁殖肆虐。人死后,身体冰凉,加上风雪天,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蛊虫运动。”

“这么说,使者早在瓦剌就中了蛊虫,平日没察觉,马车上草木冷香才逼得蛊虫大肆繁殖,因此丧命,”秦安蹙眉,这蛊虫与三年前出现的地域跨度有点大,“难道这种蛊虫不仅仅只有靠尾刺感染?不易被察觉……也许感染部位极其微小,感染者也无异常症状。但是尾刺一扎,就能在体内生出蛊虫是什么原理?”

“兴许蛊虫无毒,尾刺部位能排出虫卵,注入人体,于是虫卵在体内随血液游走,在特殊情况下完成孵化。这也能解释为何蛊虫喜热,而感染者无症状。”万千蝶似是有了头绪,大步走进屋内,在桌上一堆杂书中翻找,“类似这种虫也不是没有,但外形特征完全不像。”

“诶,秦大人,方才街上有人在传,宫里有个俊俏郎君子嗣艰难,我一寻思,这宫里头就属你最俊!怕不是……”马修兴冲冲进门,大声嚷嚷,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秦安:“……”

该死的臭道士,恶意诋毁朝廷官员!

“我方才出去,莫名其妙被一个蒙眼道士拉着算命格,”秦安无奈摊手,连连摇头,“我跑都来不及,莫名其妙被扣帽子。”

马修、阿德听罢,神色霎时变得奇怪,都摆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那道士,是不是穿着青衣道袍?头上插着一根乌木簪?用白纱布蒙着眼?”

“是啊!怎么了?这骗子名声很大吗?连你们都知道了。”秦安莫名其妙,他自从踏入清平司,人生就变得邪门起来。

马修悻悻道:“那是咱们正使,文旋灵,文大人。”

秦安:“……”

公然谩骂顶头上司,秦安简直罪该万死。

“我去把他抓回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清平司不可一日无主。”秦安撸起袖子准备冲出门,实在受不了了,他一个副使,带着一帮小弟赴汤蹈火,还要与朝廷中人周旋,而正使却在摆摊算命!

“蠢货!人早就已经走了,”阿德忍不住骂道,“你离开时,尊使肯定告诉过你什么。”

“今晚子时,城外黑市。”秦安停下脚步,下意识道。

一场小波澜结束,另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夜里酝酿,虽然猜到刘瑾打的什么主意,但秦安还是盼着刘公公的良心能及时发现,或是智商在线那么一小会儿也好。

横竖无事,秦安一身夜行衣来到会谈地点,此处有高大树木遮掩,秦安轻松借力翻到屋顶,站稳脚跟才发现,阿德也在。

秦安挑眉,阿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观察。秦安凑到他跟前,通过屋顶揭开的一片瓦,看清屋内的景象。

殿里烧着地龙,暖意和着悠扬琴声从屋顶的小口飘出,侍女轻盈地行走其中,一切工作有条不紊进行。不多时,一个肥硕的身躯出现在两人视线走过,坐上主位。

屋顶两人静静蛰伏,夜间寒冷,凉风刮过脸颊钻入脖颈,吹散身体温热。幸亏两人常年习武,身强体壮,不易受寒,顶多在冷风中瑟缩。

眼下会谈还未开始,秦安与阿德之间又陷入奇妙的尴尬。

“阿德,你不待见汉人?”秦安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近日发现,阿德几乎不与旁人接触,也极少与汉人说话,就算是对秦安,也是惜字如金,回应冷淡,外加性情暴躁,秦安无形之中感觉阿德对汉人存在敌意。瓦剌使者遇害之时,阿德立即提出核查此案,神色激愤,与对待汉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完全不似阿德胞弟所骂的“叛徒”。

阿德听罢,哂笑一声:“我哪儿敢啊,还要在你们汉人手下混口饭吃。”

“那你还不远千里,从瓦剌来大明当官。”秦安注视着阿德眼睛,轻声道。

阿德唇线紧绷,从殿里透出的光照的他脸部线条犀利,似是染上白霜一般寒冷,他神色几经变换,咬牙道:“你们汉人,没一个好东西。”

“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世界如此之大,总有一两只白鸦。”秦安似笑非笑,伸手拍拍阿德的肩。阿德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身体小幅度躲避,但还是生生忍住了。

两人谈话间,使者已至,走过基本流程,双方简单寒暄后,会谈正式开始。

难得的是,使臣官话说的不错,与阿德有的一拼,“我国使者为两朝的和平而来,不幸的是,途中遭遇不测,无一活口。我奉大可汗之名前来,为带回无私的达丹脱花使臣,让瓦剌的英雄魂归故里。”

刘瑾故作惋惜:“贵国使臣死于大明境外,我朝也无能为力啊。”

言下之意就是说,你们瓦剌使者死了,不关我们的事,虽然不想负责,但愿意照常接受你们的朝贡。

使者脸色一僵:“瓦剌送的贡品,贵国应当收到了吧。”

刘瑾高高在上的声音响起:“贡品早已随车队沉入湖底,大冬天的,湖水又深,念及人员安危便没有搜寻。”

屋顶上的阿德骤然握掌成拳,关节捏的“咔咔”作响,秦安向他比了手势,示意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则悄声翻下屋顶,藏匿在黑暗中。

使者脸色微变:“其中有我朝……”

“啊——快来人啊!走水啦——”一阵尖叫打断使者的话。

顷刻间,大殿中的众人惊慌失措,刘瑾更是猛地站起,转头望着窗外燃起的熊熊大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殿门,使臣、随从什么的统统不管了,只顾仓皇逃窜。

大火很快烧至殿内,火舌卷过梁柱,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浓烟滚滚,星火四溅,呼喊声、奔走声、尖叫声不绝于耳。

秦安趁乱拉住使臣,用不太流畅的瓦剌语道:“贵国神物入水不沉,已及时被下人捞起献给陛下,阁下无需过问。会谈结束至今夜子时前,若有意向,会同馆等我。”

使者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在滔天大火中镇定自若的男人,不禁点头,随后快步离开起火的大殿。

这场火虽来的蹊跷,阿德不用想都知道谁干的,他立马懂了秦安的意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瑾知道玉佛手的存在。

因为玉佛手失窃,极有可能牵扯到另一方势力,若有刘瑾介入,只会变得更加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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