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来人听见那声音，神色迟疑了一瞬，他很想转头去看清身后之人，但碍于脖颈上的匕首，他只得轻声道：“你的声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感觉到身上钳制的力道松开些许，身后之人微诧：“伯虎兄？”

唐寅见那人能喊出自己名讳，心里不自觉松一口气：“是我，你不是府上的人，深夜潜入宁王住处，有何居心？”

秦安略微垂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唐寅，倏地心生一计，他嘴角微微扬起，慢条斯理道：“伯虎兄怕是还不知道宁王的目的吧。”

唐寅奋力挣开秦安的束缚，只见秦安懒散地靠着书架，一脸饶有趣味地瞅着自己，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是你！你什么意思？宁王又有何目的？”

秦安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墙上钉着的全国地图，道：“想必宁王时常在这张地图前高谈阔论，或是攥紧拳头许下什么雄心壮志。”

唐寅看宁王的行事手段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找到的明主，竟是逆贼。

“你在宁王府中待过一些时日，总能发现一些端倪。”秦安慢慢踱步到那张地图前，抬手，雪亮的匕首尖端轻轻划过南京，“宁王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地痞接触，甚至大肆招纳这类人，还在安洪建了一个校场，训练自己的亲兵，那里还有很多粮草、兵器。你说，他到底想做什么？”

唐寅神色呆滞，宛若跌入冰窖，周遭的一切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凉，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相信，直到有人直接挑明宁王图谋不轨，他才心甘情愿相信这个事实。

“这、这……”唐寅面色焦灼，皱着眉低声道，“我唐寅虽时常出入风月之所，但绝无谋反之心，我……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谁知道，这、这宁王居然……”

“趁着宁王还未开始动作，尽早走罢。”秦安淡声道。

“走？我能去哪儿？我的邻居对我只有蔑视，书童也不再尊敬我，妻子对我大声训斥，家人对我恶语相向，我受不住，才来到这儿卖点儿字画赚酒钱，本就落魄不堪，还遭遇了宁王，这下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唐寅满目悲怆，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干燥的嘴唇呢喃着，话音撕扯成一些破碎音节，含糊不清，“我知道的太多了……宁王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秦安沉吟片刻，道：“我可以送你出城，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唐寅无神的双眼慢慢移到秦安侧影上：“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有法子保我一命。”

“我要一份宁王招纳的土匪档案和土匪在南昌的据点”秦安转过身，看着眼前的落魄才子，一字一句道。

唐寅思索片刻，点头：“李士实是负责招安工作，档案兴许在他手中，我可以偷出来，这份名册对他来说用处不大，少了也不会那么快被发现。但是……我要怎么把档案给你？”

秦安想了想，说：“你拿到后把名册塞在画筒中，过几日会有人来找你买画，届时你把画筒交给他。”

唐寅点头，随后焦急道：“你待如何保我安全？”

“现在南昌城内上下全是宁王的人，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宁王知晓，城内防守犹如铁桶，杀出去更是无稽之谈。你想要走，必须要让宁王心甘情愿放你走。”

“这不是荒唐吗？”唐寅怒道，“他要是愿意放我走，我还用这儿跟你打商量？”

“伯虎兄不要着急，但这是最保守的法子。”秦安无奈地按着眉心，耐心道，“宁王不愿轻易放你走的最大原因无非是被你知晓太多机密，倘若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容易多了。”

唐寅迟疑道：“你是说……”

秦安：“装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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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厅内，宁王怀中搂着美姬，沉浸在欢声笑语中。一位侍从倏地快步上前，在宁王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后者神色一凝，随即吩咐道：“让刘养正去见他。还有，让他不要随意进出府上，影响不好。”

侍从略一躬身，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刘养正从侧门疾步上前，微微喘着气，好似有什么十万火急之事。他不顾旁人探究的眼光，径直走到宁王跟前，压低声音道：“秦安说，王守仁突然发令，通知各军队近日集中火力剿匪，事发突然，要各部队做好准备。”

宁王松开美姬，眉头一拧：“当真？”

“这是其中一份军令状。”

宁王接过军令状仔细端详，未了，他好似想到什么，不以为意摆手道：“就算他再怎么突然，也注定会扑空，不必放在心上。”

刘养正将信将疑，他觉得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但又琢磨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得暂且放下不管。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王守仁发令剿匪后，各官府内暗中开始潜伏着数十双眼睛，盯着官员的一举一动。

两日后的早晨，宁王和刘养正在花园中散步，宁王看着乌云密布的天，心里不自觉有些烦闷，他忽然想起一事，疑惑道：“不是说那王守仁要出兵剿匪吗？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刘养正也疑惑：“兴许是改主意了？或者终于明白这么做吃力不讨好？”

宁王不答，两人沉默之际，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侍女的尖叫声中夹杂着男子大声喊叫之声。刘养正欲想上前呵斥，却不防撞见一个浑身湿透、全身赤裸、神色疯癫的男子直直朝他们这边冲来。

刘养正暗骂一声，在男子就要撞上的那一刻往后错开一步，堪堪避开横冲直撞的疯子。他暗喜之时，突然意识到身后好像站着宁王，自己是往旁边潇洒躲开了，但宁王……

果不其然，两具身体相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一声怒喝似惊雷：“哪里来的疯子？来人！还不快把他拖下去！”

刘养正被这一喝喊回了神，他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将宁王扶起，后者暴跳如雷，指着那乱跑的肉体破口大骂，下一刻，一干侍卫蜂拥而上，将那疯子迅速捉拿，押到宁王跟前。

宁王气的额头青筋直跳，直接上前一脚把那疯子踹翻在地，怒道：“你是什么人？！”

那疯子趴在地上，还不停咯咯直笑，**顺着嘴角淌在身上，口中颠三倒四说着毫无意义的词句。

宁王见疯子不答，转而指着那群侍卫骂道：“你们怎么把守的？这种人都让他进来？”

刘养正眯起眼，尽力忽略赤裸肉体的视觉冲击，细细端详起那疯子，忽然，他神色一凝：“王爷且慢，臣看此人身形颇像一个人。”

宁王拂袖，拍去身上的灰，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也疯了？”

刘养正吩咐一旁的侍卫：“把他的头发拨开。”

侍卫们上前，控制住疯子的手脚，以免他挣扎时跑走，待他露出面容后，宁王不禁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唐、唐寅？”

纵使眼前之人表情扭曲，口水直流，一派疯癫之状，但五官身形确实是唐寅。

宁王和刘养正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做何打算。

沉默片刻后，刘养正问：“他何时变成这般模样？”

为首的侍卫恭敬道：“回大人，我们刚刚巡逻之时，见有人从南苑跑出……实在难看，惊扰了府内……我们便一路追来，不料却晚了一步……”

那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说话断断续续。

刘养正听了个大概，略一思索，接着问：“去唐先生的院子查看过吗？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尚未查看，小的立即派人前去。”侍卫给身边的其它人使了一个眼色，转而接着问道，“那、那此人，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宁王举棋不定时，楚狂从花园小路徐徐走来。宁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把事情的经过跟楚狂一五一十说完，问道：“楚先生有何高见？”

楚狂面无表情听完，淡淡地瞥了宁王一眼，心里不禁嗤笑：

废物王爷有哪个决定是自己做的？遇事就逮着幕僚问，一点儿自己的想法都不曾有，就这样还妄想登上那九重阙？

宁王听不见楚狂的腹诽，原本的侥幸心理莫名被楚狂这一瞥给看得一干二净，他看向楚狂那双波澜不惊的双眼，心理不禁一阵发怵。

“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发疯？”楚狂把目光缓缓移向唐寅，悠悠地开口，“不知伯虎兄意欲何为？”

唐寅神色依旧疯癫，似是没听见楚狂的话。

刘养正叹息一声，看着唐寅道：“先他把安置在他院中，多派些人手盯着他，在他恢复神智之前，先限制他的行动。”

侍卫领命退下。

天气越发阴沉，明明是大早晨，却不见一丝朝气，阳光被浓重的云压得严实，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方密闭空间中，喘不过气来。

“不见行动的剿匪，突然发疯的唐寅，”楚狂沉吟片刻，嘴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事情变得越发有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