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华

泽兰时常会忘记，自己与安妮罗洁到底已经相识了多少年岁。

瓷公主的身边一切都浸润在一片凝固的朦胧中，甚至连空气的流动在她身边都基于风平浪静般的静止。这么说来有些可怖，时光仿若穿透过了她的躯体，未留下任何的痕迹。这并不是指她仍像个幼童般孱弱瘦小。但是作为一个人，她本应该随着成长而不断变化的经验、阅历、认知却完全停留在了旧日的水平，没有丝毫的变动。

但他对二人的初见记忆犹深。视觉是五感中记忆存在时间最长的，也许他已想不起那天皇家晚宴的曲调和甜点，但只要他回想起那片纯白，记忆便翻涌了上来。

那时他才七八岁，宫中隐隐有传闻，女皇为了她唯一的爱女，大摆晚宴，想要借此挑选夫婿。

“夫婿倒是不至于，女皇想要借此看看贵族对于教廷的态度吧。”说这句话的是他的一位族叔。他已记不得他的面容，只记得父亲唯唯诺诺地给他添上一杯酒，缩着脑袋的样子一不留心就和仆从们混在一起。

那人一边心满意足并心安理得地享用了美酒，一边以一种玩笑的态度谈论宫中的那几位，“都知道瓷公主是现在女皇唯一的继承人，弄的不好，她的夫婿那可是要继承帝国的。之前有这样那样的传言，女皇曾和雪霁之森的王族以及沙民的首领洽谈过。结果呢？精灵没有回应，沙民首领的次子吓得直接跑去了极地圆周塔。哈哈哈……”

“毕竟才是四岁的女孩子，听说身体也不好，女皇把她藏得严实。谁都不敢压宝在她身上，万一活不到即位的岁数……”

又是一杯酒，“都知道女皇的心思。明明是教廷扶上位的傀儡，怎么和她那个荒唐的父亲一样，羽翼稍丰就急着脱离教廷的掌控，宁愿把帝国的权力分与精灵与沙民也不愿……”

这是他对她最初的印象。一个出生即被权力争夺裹挟的虚弱女孩。

但后来他才知道，这大错特错。

他第一次见到这位谈闻中的“瓷公主”，是在那次谈话的三个月后。家里收到了来自女皇晚宴的邀请函。他的出身并不显贵，父亲更是旁支的旁支，他本以为这种被迫的相亲轮不到他。

他已不记得晚宴上的种种，这就像一段故事的序幕，“很久很久以前”，无人关心。晚宴后他被女皇的侍女叫住留了下来。

“我们要去哪？”

他才得知，瓷公主并未入曾经的王嗣一样住于大皇宫，她另有居所。

虹之宫是他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宫殿。一个又一个房间，房间与房间之间大不相同。他看见有男高音歌唱家对着空无一人的座席演唱，也看见有农夫在中庭一小块的土壤种上水稻。有的房间堆满了丝绸和羽毛，裁缝正拿着纺锤。有的房间一个戴着眼镜的先生正在处理财务，金钱的声音在天平间作响。

但这一切的喧嚣都感染不了她，那个白色的公主。她冷漠地端坐在座椅上，幼小的身躯几乎陷入其中，像极了他那个五岁的妹妹天天吵着要的橱窗里的瓷娃娃。她是这个华美的珠宝匣中最为贵重的珍珠，所有一切加起来的价值都与她无法比拟。虹之宫中这个滑稽的小世界为了她而运转，但她对此毫无兴趣。

公主所在的房间内并没有点上烛火照明。他才发现这个房间的顶部都是透明的大块光滑水晶。巨大而妖艳的月亮撕裂黑暗，月华铺洒，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反射出纯白的光辉。月光原来能够那么白、那么亮，在这个房间内，仿若黑夜从未降临。

侍女把他带到这个房间就自行离开了。整个房间内只有他和公主两人。随着侍女愈行愈远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这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死寂的安静。他能听见血液冲击鼓膜，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

她正无可自拔地吸引着他。

“公主殿下。”他哑着嗓子开口。他实在受不了，他第一次发现寂静能够那么可怕，连呼吸都承受了无形的压迫，“我来给您讲个故事吧。”

其实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无论理智还是感情上都告诉自己他现在需要讨面前这个女孩的欢心。但这很困难。从他进来为止，女孩没发出任何动静，他甚至不知道她有没有眨过一次眼睛。她没有看向他，即使他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空间中一次次回响，她的目光投射向空气中无形的一点，仿佛穿过时间与空间，她能看见些什么。

但她仍然无可救药地吸引着他。

他咽了下口水，开始讲述他最近最为痴迷的故事。

龙的故事。

“初代黑龙‘惊雷’有两个后代。即‘日冕’和‘红魔鬼’。《泯灭史诗》中的一大半龙与巨人的战争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它们中年长的那位，有着日轮般纯净的冠冕，璀璨的羽毛生于它的头颅，随着翱翔恍若流金。它高居于天空之上，如太阳般永不坠落。即使在黑夜中它也以周身光芒彰显其存在。它是古龙中少见的智者，许多战争的背后都由它作出决策。”

“更年轻也更强壮的那位，正如其名，是土地上燃烧的野火，不断葬送着地母神的儿子们。它身形巨大，仅凭身体的冲撞便能在巨人身上撞出巨坑。相传它龙焰的温度能瞬间将高山燃烧成矿堆，如今的号泣石林便是它的杰作。”

男孩们总会被力量与传奇吸引，飞龙在天是一个不再会再现的美梦。也因此，无论在哪个时代，龙骑士的故事总会层出不穷。但这也仅仅只是幻想而已。巨龙的时代早已过去。

说到动情处，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永双手比划“红魔鬼”的巨大以及它无与伦比的破坏力。但一不留心，脚底一滑，竟然跌倒在地。

好丢脸。他的左脸贴着大理石地面。冰凉凉的。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也是这时，他贴着地面的耳朵才捕捉到了一丝轻微的声响。

白裙女孩蹲在了他的面前，淡色双眼注视着狼狈倒地的他。他终于得以看着她，但突如其来的恐惧却在一瞬间击碎了他所有浪漫的幻想。

她却说话了。

瓷公主的声音和他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他自己的妹妹也就这个岁数，发音粘腻娇憨，用词模糊，自有一番童趣。但她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个不一样法，只觉得……太过冷了些。

“仅仅在泯灭之战过去十年，在与巨人的战争中未尝败绩的‘红魔鬼’就死于大陆南边。”她的音调没有起伏，像是毫无感情地轻声朗读，“死因不明。有传闻说它如往常一样在陆地上休息时，被一条毒蛇咬中了趾部。”

“陆地上的野兽在它仍活着的时候就开始撕咬与争夺它的血肉。中毒的‘红魔鬼’被麻痹了神经，无法飞翔也无法反抗这些曾经的蝼蚁，它只能无望地喷射烈火。野火烈烈，连土壤都化为沙地。但最终力竭的它仍是在痛苦的嚎叫中被分食。”

“也便如此，这些野兽们获得了来自‘天’的灵魂与智慧，脱离无知与蛮荒，这便是兽人的祖先。古龙之血潜藏在他们的血脉中，让他们的血液的元素沸腾不息、狂躁不安。”

“辉光的‘日冕’久居于天之上，兄弟的死亡让它更加畏惧大地。它活得更久，但结局却未必比它的兄弟好多少。极北的苏弥艾长河带来了‘起源’，枯荣双生的树竟然给大地孕育了新的生命。精灵从诞生起就本能地向这个世界索取智慧。”

“不知道是命运还是巧合，世界回应了新生的族群。‘汲取之牙’被发现。”

“那是一种以强韧著称的植物，极其稀少。精灵们把‘汲取之牙’的种子丢入巨龙的鳞片中。对于体型庞大的古龙来说，一开始根本感受不到这细小的种子。诅咒般的种子在鳞片的缝隙中生根、发芽、抽条，直到根茎深陷血肉。无法抑制，无法拔出，鳞片之下的痛意让它们不断抓挠，以至于鳞片在利爪的不断摩擦下纷纷掉落。”

“破绽来得如此轻而易举。看似坚不可摧的古龙就如此露出柔软的嫩肉。据说‘日冕’就如此被捕获。结局未知。但精灵们如愿以偿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智慧。”

“泯灭之战持续了千年才以巨人的全数落败、地母神的彻底沉睡得到了结果。占了古龙的雷火纪元一大半的历史。但泯灭之战结束后，雷火纪元仅持续了四百年，古龙就走向了衰落。看似爆裂的雷火也进持续了一瞬，当它从天空连接到大地的那一刻起，它给大地带来的不仅是燎原的火，也是新物种的生机。”

“距‘泯灭之战’约三百年后，曾经参战的古龙全数陨落。地母神完成了她的复仇。永翔于空的古龙终将坠于大地。”

泽兰发现自己的眼眶中已经凝集了泪珠，他把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这很难说是什么样的一个心情，就像心中最高大的偶像被击倒、被踩踏、被否定。

他开始颤抖，他想说些什么，想要凭借脑中的知识反驳，但喉咙哽咽住，脑子也乱成一团糟。他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她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魔鬼。他的眼角仍能看见那团小小的白色。女孩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好像这种屈辱的表情很有意思一样。她甚至笑出了声。

“真有意思呢。”

魔鬼。

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安妮罗洁最爱击破他人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以此为乐。

那时他已经被选中成为了公主的骑士。

家中众人都兴奋地鼓掌，为这次成功的阶级跨越，赞美女皇。

但他知道，选中他的不是女皇。

而是那个观看着他屈辱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