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心向往之

宋教谕的办公室还是相当气派的，用后世的话说，约三十见方的房间里，简单摆放着桌椅、茶几、书架，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虽无特别的点缀，但淡淡的书香、墨香，以及墙壁上挂着的由粗笔写就的“勤”字大草，却完美融合进了整个房间的特色，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痴于研究的文人的书房。

看到林迎进来，宋教谕停下手头的工作，笑着朝他示意了下，便让他近身来坐。

只见椅侧的几上已经晾好了茶水，宋教谕走过去，提起茶壶，便倒了一杯递给林迎。

“宋师，您客气了。”

林迎忙站起来，微微躬身地接过。

拜入青川县学后，林迎已经是学宫弟子，因此宋教谕之于他也是授课恩师之一，以“宋师”称呼他，可谓是顺理成章。而且相比起以前称呼官职，以师生互称，也是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哈哈，明序不必拘泥此等小节，外面天热，先喝些茶水去去暑火。”

宋教谕笑着看着林迎，直到见林迎开始喝茶，才满脸笑容地点头。

作为执掌一县教育的“大儒”，他对待县学生员向来宽和。

《论语·子张》有云：“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

此为宋教谕为人处世的准则。

因而，虽然贵为一县教育的执牛耳者，但宋教谕与底下的秀才相处得一向不错，在县学当中也是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深得学子信服。

“宋师，不知今日找学生过来，所为何事？”

喝完了茶，林迎直奔主题地问。

宋教谕笑了笑：“今日找你过来，是有些事情想听询一下你的意见。”

“宋师请讲。”

宋教谕便点头：“方才斋夫给老夫送来了新科秀才的本经籍册，我看明序你选的是《春秋》，是新科秀才中唯一选《春秋》的，不知你是出于何意才选了它？”

林迎心里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昨天早上学院这边要求大家将自己所选的本经书名进行上报，负责相关事宜的斋夫统计完后便会以籍册的形式报给宋教谕。

来时，林迎心中就在猜测，已经一天过去，教谕这次找自己过去，多半是为了本经的事。没想到果然如此！

对于宋教谕问自己为什么选《春秋》，林迎也想好了一番说辞，只见他淡然一笑，语气沉稳地道：

“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学生读之，百端交集，此乃大丈夫所为。然而又闻《春秋》三传中，唯独《公羊》赞之，《左转》《谷梁》却均视为贬义，学生不解，既都是《春秋》，为何三传之二却与《公羊》相悖。”

“故，学生欲求索。”

宋教谕听完沉默了下，他认真看了看林迎，见林迎面无改色，不由抚须笑了起来。

“明序，你还真真是好学啊。”

“不敢当。”

林迎连忙谦逊一笑。

宋教谕却是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心中有疑惑，就该上下求索，寻根究底。读书人最忌的就是浑浑噩噩，这点你很好。”

“……至于方才你所说的‘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宋教谕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句出自《史记·匈奴列传》，乃汉武帝诛大宛，威震万国后，欲继续对胡实行制裁，故找了‘齐襄公复九世之仇’的典故。”

“昔年齐国君主‘齐哀公’荒淫无度，却因齐国强盛而遭周夷王忌惮，后来邻国‘纪国’的国君趁机向周夷王进谗言而将齐哀公骗至镐京，最终将齐哀公活活烹死，此为齐国大恨。春秋后，礼崩乐坏，齐襄公最终灭‘纪国’，报了积累九世的仇恨。”

“说起来当时的背景还是齐国兵强马壮，所谓复九世之仇，不过是其攻伐的借口罢了。故《左转》《谷梁》均不对其宣扬，认为它有违仁义，乃小人也。唯独《公羊》主张大复仇主义，认为不管齐国的出发点是什么，齐襄公灭纪，也有其公义之处。”

“所以，与其说是《春秋》大之，倒不如说是《公羊》大之，汉武帝因需要此等理由，故而也大之。”

“这下，你可明白了？”

宋教谕略微含笑地看着林迎。

林迎作揖拜服，“宋师讲解甚详，学生明了了。”

“既然你的疑问已消，那你的本经……”

“学生还是准备选《春秋》作为本经。”

宋教谕：“……”

“这是为何？”

“《春秋》教也，微言大义。太史公有言：其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说到这，林迎停了停，毕竟从宋教谕刚才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他好像并不希望自己选《春秋》作为本经。

故而好言相劝，而自己最终还是选择了《春秋》，可别是惹恼了师长啊。

不过此时宋教谕的表情并无太多变化。

见状，林迎稍稍放下心来，神情严肃道：

“《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左传》如此评述，学生亦深以为然。”

“圣人其萎，而《春秋》不老。爱读《春秋》者，代不乏人。何妨一学关帝，挑灯清夜读《春秋》！”

宋教谕依旧沉默。

半晌，他目光如电地问：“你当真如此认为？”

林迎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自己把调门起得太高了？

但想了想，既然自己已经选定了《春秋》作为本经，那么不妨咬定青山不放松。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前些阵子他读了读《春秋》，发现这部书的魅力真的很大，值得他选其作为本经。

读书读书，兴趣也是十分重要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人各有志，有了兴趣，才能矢志不渝地坚持走下去。

“是的！”

林迎咬了咬牙回答。

“《春秋》一书，实乃鸿篇巨著，学生知其不易。然则……”

林迎吸了口气，语气坚定道：“其如高山，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

“哈哈哈，好一个微言大义，好一个心向往之！”

宋教谕忽然拍了一下案，哈哈大笑起来。

微言大义，这可是古代形容史书的最高境界。

由此可见，宋教谕对林迎选择《春秋》，内心并无任何不悦的地方。

刚才所谓的“高压”，不过是无言中产生的自我压力罢了。

林迎也松了一口气。

“宋师的意思是，我可以选择《春秋》作为本经？”

“那是自然，《春秋》亦是五经之一，为何不能选它作为本经？”

说到这，宋教谕朝林迎笑了笑，犹如老顽童般反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