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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9 章 行道迟(二)

天幕沉沉,阴云积聚在荒城之上,四下里闷不透风。雨水渗入夏日温吞的热意中,让空中仿佛也浸满了水汽。

谢真在街边驻足观看,忽觉周围一清,是原本在不远处的长明来到了旁边。

除了些许试探,两人都没有在此贸然引动灵气。不过长明没有刻意压制时,身上散溢的火灵足以将这些湿气驱走,他一靠过来,叫人顿感神清气爽。

谢真干脆收起伞,跟他挤到一把伞底下,说道:“我们还登上过这楼顶来着。”

在千愁灯的情境里,他们曾坐在这楼顶的栏杆边,遍览这城池的繁华景象。长明道:“自然记得。这楼名叫思仙,虽是为了讨个好彩头,如今再看来,却一语成谶。”

谢真:“……对临琅而言,或许真是不思也罢。”

他抬头望去,那幅青底金绣的酒旗仿佛还在半空飘扬。现在只剩一地废墟,楼是没法登了,但印象还在,他们在这里远眺过王宫,便顺着那方向找去。

“记载中,王宫也是举行镇魔血祭的地方。”

长明撑着伞,不时察看街上两侧的景象,“那里恐怕已经毁损不轻了。”

“这倒是。”谢真道,“不过既然陵空前辈提议来这里探查,大概真有什么线索留下。”

长明想了想:“这类宫室的建造,总有许多密室、暗道一类的隐秘,若是机关巧妙,说不行还有残余。”

“看他们的城墙修得不错,王宫应当也够坚固。”谢真点头,“再加上这里凝滞的特性,多保留下来一些也不是不可能……”

说着说着,他突然止步。长明也停了下来,两人面朝着曾经是内城朱墙的地方,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潺潺雨水冲刷着石板,宽阔的大道即使残破,也仍可窥见当初的规模。将蔓延的野草拔除,修补碎裂的青砖,这依旧会是一条威严的朝觐之路。

然而,道路尽头的王城,已经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仿佛有一柄长剑将大地剖开,东半侧的城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把庄严的禁宫景象毫不留情地袒露在外。从那个缺口看进去,里面同样是一片断壁残垣。

而被劈了个口子还立在原地的那段城墙,甚至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段。其余的地方,墙壁要么是被推倒在内侧,要么是被轰开散落,打眼一看,还能辨别出几种不同的手法来。

“这是镇魔血祭的结果?”

谢真下意识道,随即摇头,“……更像是应对天魔时的战场。”

“或者是事后来找什么东西。”长明道,“这也难怪,对于天魔的源头,掘地三尺都算客气了。”

他们越过与土地融为一体的废墟,走进王城中。和城里轮廓尚存的废屋不同,王宫几乎是被以能想到的各种办法搅了个稀碎,木橼、梁柱之类想必早就在岁月中风化,一堆堆的瓦砾散落各处,任谁都没法从中拼凑出这些宫室原本的模样。

一路走过来,他们还见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陷坑。显然当初查探这里的人也考虑过机关密道,于是看到可疑之处就干脆挖开,不留可能藏匿的余地。

断墙沐浴在细雨中,如同凹凸起伏的伤痕。越向里走,瓦砾之间的深坑就越多,砂土混着积水,在那些坑洞里填入了淤泥,却无法掩盖这千疮百孔的痕迹。

“差不多整个王宫底下都被挖开过一遍了。”

长明并未因此失望,一处处耐心地察看过来,“甚至水井……也是,换我或许也会这么做。”

谢真绕过殿外那些奇形怪状的坑:“水井还有什么说道吗?”

“密道与井口相连,也是颇具古意的设计了。”长明解释道,“只是看这样子,前人也不像是有所发现。”

走在废墟间,能清楚地感觉到地面略有起伏。对于这样的一处宫城,显然不只是因为地砖没铺好,而是土地被挖开再填平的遗留。

“想想这件事,还真是离奇。”

这王宫被毁损的程度让谢真也开了眼界,“不但当年仙门与妖族没能发现什么,如今我带着天魔的刻印,依旧毫无感应——天魔的源头,真的是在这里吗?”

“除了这里,还能有什么地方?”一个没好气的声音在他们头顶说。

灰蒙蒙的天空下,大白鸟从一根残破的石柱上滑翔而下。看它的姿态,落下时仿佛会砰地一声,但它停在谢真肩上的动作又十分轻盈:“至于你没有感应,那也很正常,天魔诞生的地方又未必要有天魔的气息。你吃饭还要看是哪个锅煮出来的吗?”

“……”这个比方让谢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长明道:“看您这胸有成竹的气势,想必是有所发现了。”

“没有。”陵空断然道。

长明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也噎了一下,片刻后反问:“那你先前飞去是做什么了?”

“当然是想找线索啊。”陵空道,“先找到了不就能在你们面前摆摆威风?可惜,没这机会。”

谢真哭笑不得,问道:“那前辈准备的最后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陵空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办法?”

谢真:“既然前辈指引我们来这里,总不会是毫无计划,只依仗运气好坏。”

“也没准就是有这样的莽夫。”长明凉凉道。

“你小子……”

陵空作势要给他一个千钧压顶,谢真连忙两手捉住。既要保持礼貌,又要表示出拉架之意,哪怕对于他来说,这也不是没有难度。

长明又道:“这笨办法我倒是知道。无非就是把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烧过去,不留下一丝空隙,不管那秘密是如何藏匿起来,一定会在火中现形。”

谢真吃了一惊,转念想,却又确有道理:“……恐怕除了你,也没人能做到了。”

别说琼城是灵气断绝之地,就是放在平常地方,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远不是所谓放把火就能解决的问题。

“是啊,不然干什么非要他来干活。”陵空道,“不就是等着这么一手。”

长明:“我怎么觉得,你还挺期待我们没能找到的?”

“谁不爱看放火啊?”陵空反问。

长明:“……”

谢真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感到了这两代凤凰的差异。长明有时把放火挂在嘴边,其实是玩笑居多,他施术时总是时机恰当,极有分寸。

而陵空……就不好说了,他可能确实不嫌事大。

无论如何,最好还是别走到烧城这一步,谢真努力琢磨,但实在没什么头绪。

不知不觉间,等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踏入一片荒草萋萋的废园中。

琼城周边颓败的景象里,唯有这里的绿意最为浓重。杂草肆意蔓延,不乏长到半人高的芒草、针茅,较之野外更加茂盛。

青藤爬满了倾坍的石墙,树上垂下枝条,草与叶,藤与枝,无不是密密相连,让这片绿色显得闷不透风,仿佛盖满了水池的藻苔,又或是一块干涸的污迹。

“这园子也被刨过。”长明看向草间一块长得像亭子顶的东西,“草木长势这样奇异,你还说没什么发现?”

“废话,奇异归奇异,你倒是给我发现一个看看?”陵空反唇相讥。

“这个就是御花园吧?”谢真四下看看,只看到了一些亭台的遗迹。

说来也是,他没怎么去过凡世中的王宫,御花园之类还是从话本里听到的更多,但他也有了个想法:“临琅既曾供奉修士,或许在园里也留有使繁花常绽的秘法,如今这草也长得特别好?”

陵空道:“都灵气断绝了,区区养花的秘法哪能维持到如今?”

“不用非得依靠灵气。”谢真说道,“譬如说花妖中的传承,有益花木的灵药比比皆是;再说,被秘法培植的花草凋落在土地里,对野草来说也是难得的好地方。”

看那些被翻起来的青石残余就知道,原本的花木肯定早就在挖地时被毁完了。当时的人大概也没有将那些残枝落叶彻底清理出去,而是翻完地就走了,很容易变成如今的情形。

当然放在别处,几百年来早就翻天覆地了,也只有这凝滞的地界里,才会有痕迹供人追溯当年。

长明:“很有道理。”

“没想到你也偶尔会说点像花妖的话嘛!”陵空则道,“书是没白看。”

谢真可不想回忆那昏昏欲睡的经历了,看到不远处又有个坑,随口道:“那又是什么被挖开了?”

不用走得太近,他们已发现那是个较此前见过的所有都更大的……大坑。

这似乎曾经是园中的小湖,但此刻往深坑之底看去,只有浅浅一层浮在淤泥上的混浊积水,不断在雨水下激起涟漪。

深邃的坑洞宛如髑髅上空荡荡的眼眶,整个王城中各形各异的废墟,都不如这一处那么让人浑身不痛快。

“连湖底都抽干了,翻得很彻底么。”

长明随手搓了团火扔下去,在半空中火焰逐渐黯淡,到达坑底时只剩一点遥远的亮光,扑地掉进积水消失了。

陵空则振翅越过湖面,等两人也跟过来后,指着旁边的一处废墟道:“这里曾有一座琉璃塔,说是临琅历代为星仪准备的的司祭之所。”

谢真一怔,听“那个星仪”的故事听了太久,都快忘记星仪原本是一种官职的名号了。长明说道:“果然已经拆的干干净净了。”

陵空示意的原本是琉璃塔的地方,现在只有一圈残垣断壁围绕。

这情形着实令人无可奈何,他们已经把宫城找过了一遍,再没有头绪,也只能走放火这条路了。谢真想得头疼,一时又看到这个干涸的池子,不禁道:“就算当初抽空了里面的水,这么多年下来,为何没有重新蓄起来呢?”

“原本这湖就是由人挖成,当年在临琅搜查的人又把湖底砂石全都翻开,成了现在这样。”长明道,“这样的池子通常有活水相连,如今源头却也已经阻塞了。”

“源头……”谢真若有所思。

陵空已经急性子地追问:“你是想到什么了?”

“瑶山的传承里,有一门将倒影与正体交换的法门。”

谢真回忆道,“虽看似小技,却并不只是寻常的障眼法,而是阵法的一种衍化。说来惭愧,我忘在脑后多年,还是前些日子在凝波渡,瑶山的古船从倒影中现身时,我才想起有这么一个法门。”

“没什么印象了。”陵空评价道,“花里胡哨的。”

“那就先把这个湖装上水试试。”长明毫不犹豫道。

谢真刚还在琢磨上哪找个水源去,那边长明已经动手施术了。只见两道近乎透明的火焰腾空而起,交错缠绕,将空中雨水卷进其中,逐渐汇聚成壮观的瀑流。

乌云之下,仿佛有个无形的漩涡通天接地,把雨水容纳其中,朝着园中的池子灌了下来。若是仔细看去,半空中仍然有水线纷飞,却是从低处逆流而回——原本落往城中各处的雨水也被磅礴的灵气牵引,一并汇入到倒悬的天河中。

浪花在坑底激起浊流,但在无色火焰的烧灼中,翻腾的泥沙也归于沉寂。雨水不停注入,深坑中水面逐渐涨起,从一面小小的明镜,化为倒映着这片阴沉天幕的清澈平湖。

“好利落的手法!”谢真笑道。

这一手举重若轻,还是在这灵气断绝之地,殊为不易。长明拍了拍手,将火焰散去,面对谢真的夸奖,挑了挑眉,有种不动声色的得意劲。

两人往湖中看去,落雨还在不断打在水面上,涟漪阵阵,摇荡不停。但除了湖边几处废墟,水中再没有映出别的影子,不像是有什么密藏。

见谢真蹙眉看着水面,长明反过来宽慰道:“本来就是乱猜,想错了没什么,倒也不费事。”

“不,这时候找不到头绪不奇怪,毕竟如果只是有湖水就能现身,当年搜查宫城的人不是一样能看到?”谢真沉思道,“肯定还有什么没想到的事情。”

陵空在湖上转了一圈又飞回来,拍着翅膀道:“还是放火吧!这雨太讨厌了!”

谢真忽然抬起头,转向长明道:“能把这雨停下么?就在这片湖边的范围就行。”

陵空懵了:“等下,我不是说要让雨停……让雨停有什么用啊?”

但长明已经点头道:“当然。”

聚集在琼城之上的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搅动,风卷云涌。

长明面色郑重,施展这样的术法,非但没有图腾塔一类的协助,还要应对周围灵气缺失的搅扰,连他也要全神贯注。

须臾,一道微不可察的火光直冲天际,瞬时在云层中爆裂。席卷着雷电的火焰在空中狂舞,将积满雨水的浓云从中间驱散,撕开一道缺口。

日光犹如融金泻地,从那裂隙中泼洒下来。一天已至尽头,园中的离离荒草,带着琉璃光泽的倾塌废墟,还有那重又盈满的湖面,尽数披在灿然的余晖中。

人常道夕阳虽好,却行将坠入夜晚,那绚丽中实是带有无限的忧愁。但此时照耀在同样凄凉的废墟上时,目之所及处处为金辉染遍,一切仿佛旧梦重现,又焕发出了昔日的光彩。

雨水不再飘落,仅在湖边这一小块方圆之地,笼罩其上的只有清澈的黄昏。

谢真拔剑出鞘,海山应声清鸣。这一剑悠长缓慢,比轻风更为轻柔,寂静中,剑气掠过湖面,如同一块威势千钧的镇纸,碾平了湖水上的粼粼波光。

没有一点涟漪,一丝波荡,整片湖水静止于此。

在这奇观般的明镜中,陡然现出了不应存在的景象——就在他们察看过的塔楼残基前,水面下赫然倒映着一尊琉璃塔的影子。

湖中的倒影完美无瑕,不曾受到半点灾祸和岁月的侵袭。碧青的琉璃瓦秀逸如昔,塔尖上那一点微光,正是如今洒落在废墟上的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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