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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1 章 霜天晓(一)

建平七年,修缮北园的诏令自宫中发出,营造司上下登时如汤沸般忙碌起来。

在原本供职于琼城的工匠之外,陆续又有数百匠人来到王都,随行学徒与家眷多住在石榴子巷,使得那不起眼的街坊渐渐成为名匠与手艺人的云聚之地。

北园乃是宫城御园,原以湖景见胜,工匠们接到的命令是修葺那有百年历史的“镜池”,再把湖边的琉璃古塔翻修一遍。按照发下来的图样来看,费的功夫恐怕比新盖一座还要麻烦。

但建平帝素日不好靡费,这是他即位以来初次大兴土木,诸人皆打叠精神,不敢懈怠。更何况,那座古塔曾是临琅历代供奉仙师“星仪”之处,当代星仪虽另有居所,也难说这次动工是不是应他所需。

彼时正是临琅势极而盛的年头,朱翎卫连战告捷,曾令官民深受其扰的外患为之一清,对内政令也无不通达。单论于此,建平帝的功绩也不逊于先祖,为其歌功颂德、著书立传的大有人在。

国中一片欣欣向荣,这位正值盛年的君王也应是意气风发——至少在旁人看来,该当如此。

寅时才过,陈沧已从昏梦中醒来。此时无论是帷帘深掩的屋中,还是天幕之上,都只有一片深沉黯淡。

他静卧帐中,感受自己僵直的肢体包裹在寝衣与锦衾之间。那些精心织造的绸缎并未被生人的躯体温暖,仍旧如这凉夜一般冰冷柔滑。

身上各处传来陈年的疼痛,一如既往令他逐渐镇定下来。他披衣起身,不去点亮灯盏,最近的侍从也在殿阁之外,此时此刻,这无边的寂静只为他所有。

走至墙边,他握住垂下的丝绳,拉动两下。宫室中的窗板既高且宽,常要两名侍从一起小心转动,此时它们却悄然翻转,灵巧地折叠起来,朝一侧退去,露出掩没在暗云之中的夜空。

这精妙的机关,没有用半点仙法,仅仅只装在寝殿的这一面墙上,以使居住其中的人可以不借助外力,轻易地开合窗户。

夜风幽凉,霜浓露重。极远处有几处红光摇曳,那是御辇步道旁值守的兵士,他们手中的火把朝着西北方缓缓移去,宛如游荡于天际、将向海中沉去的荧惑星。

自陈沧于熙水之滨遇到那名散修,而今已约有十年。说他一生功绩皆始于此也不为过,以至于那曾经的“太子陈沧”,早就埋没在故纸中。

最初的记忆里,宫室里总是弥漫着药味,偶尔才得以见上一面的母亲眉间也满是忧愁。先王宫中多年未有喜讯,头生子又如此体弱多病,实非吉兆,连那位因此受到拔擢的夫人也饱受无来由的责难。

在瞩目与失望的交织中,他磕磕绊绊地长大,希望他就此夭折的人或许比祈愿他平安的还要多。他的不足之症源于先天,腿疾则是来自一场意外,无人敢断言那背后一定没有阴谋的影子。

但他还是活到了拜师读书的岁数,显现出崭露头角的才智。以他的身份,只要不是无药可救的蠢货,拥护总不会少,他倒也不以此为得意。

并不喜爱他的父王在十几年后又迎来了一名子嗣,那个孩子只活了两日,或许这让先王死了心,下一年的冠礼后,他终于身披衮衣,迟来地迎接了太子之位。

那些年,南轩恶邻边患不止,他屡有军功的堂亲颇得人心。纵是拥护王权正统的臣子,都不免对他的宿疾心生担忧,就连这一派中流砥柱的翟将军一系,也不敢将注押得太满,唯恐他一朝病死,全数付诸东流。

他为人处事圆融谨慎,旁人找不到攻讦之处,便议论他的疾患。琼城中升斗小民也都知道他们的太子素有旧疾,可惋可叹。其实那时他已不像小时那样虚弱,但现于人前时,人们只会注意到他不良于行,更证实了传言。

他从未因此而恼怒,似乎心无芥蒂,一派坦然。这番沉稳态度得来诸多称许,人前人后,他始终如一,不曾稍有破绽。

然而,他并非圣人,怎么可能当真毫不在意?

那一日,还不是“星仪”的关先生对他说:“先天不足之症,药石罔效,即使以灵药调养,也不过稍稍补足亏空的元气。至于腿疾,你的伤处早已愈合,如今若是重新矫正骨肉,或许能有所改观,但恐怕徒然受罪,反倒折损寿数。”

他说道:“连仙家都这么说,我倒也不用再烦恼了。”

“一国之君,确应如此。”

关先生平和道,“形貌德行,对常人或许关乎重大,于国君而言却是微不足道。史书只会评说君王的功过,盖因他们已为‘非人’,自然不受人世间的约束——太子殿下,与其设法消除这番烦恼,不如去往那烦恼无法企及的境地,你说是么?”

那之后他是怎么答的,陈沧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他记得,最后他问了一句:“先生身为仙家,也有自己的烦恼吗?”

“自然。”关先生说道,“否则,我怎会对殿下有所求呢?”

这位星仪所求的乃是功绩,他从未刻意掩饰这点。他为临琅打造了锋锐无匹的禁军卫,陈沧报之以他应有的一切:尽心竭力的供奉,至为尊崇的地位,凡是对方需要的,他都会如期奉上。

并不是任何一个散修在俗世的国度里都能做到这一步。他没有打破修士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不曾插手凡人之间的争斗,也足以应付那些潜在的暗流涌动。以陈沧所知,有仙门修士暗中前来勘察过禁军卫的情形,并未发现有越矩之处;与妖族勾连的南轩也数次要以修士之间的方式解决这个麻烦的星仪,但也都无功而返。

平心而论,星仪为临琅带来的,已经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改变。但御极多年,陈沧也已不是那一腔热血的年青人,深知禁军卫虽然重要,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靠他们解决。

百年来临琅积弱,朝中陈弊堆积如淤,供养官兵又必然损伤民力,四处偶有灾害,立刻便让人疲于应付。陈沧夙夜劳心,诸多事务却似乎从无休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

如今国中早已不记得那个体弱的太子,在众人眼中的建平帝,乃是文韬武略、励精图治的明君。正如当年的关先生所说,成为君王,世上便只会以君王的功过去评判他。

然而在国君的名望之下,他仍旧无法长久地行走,每日药汤进得多过饭食,数年未能踏出过宫城一步。他时刻思虑,人世间的欢乐与他无缘,唯有在一日之初,所有的麻烦还没有找上他的时候,在那空茫的黑暗里,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

“沙沙……”

万籁俱寂中,一丝不祥的响动陡然跃入耳中,让正在神游的陈沧惊醒过来。

窗外的黑暗并非夜幕,不知何时已被一团浓重的雾气掩盖。黑雾中探出一只似兽非兽的利爪,朝他猛地袭来。

陈沧身前金色的阵法图形一闪而逝,挡下了这一击。黑暗中,崩裂的符文丝线四散飘落,利爪如同被灼伤一般咝咝融化,它只是顿了一顿,又再凝聚。

但这已给了陈沧反应的工夫,他推开座椅,向寝殿之内疾退,短短十余步距离,已令他胸口起伏,不住喘息。

黑雾从窗口涌入殿中,作势欲扑,突然间殿中无数金线一齐游动起来,围绕着陈沧周围织成罗网。金线光泽黯淡,自有一股庄严之气,将黑雾死死阻隔在外。

陈沧慢慢直起身来,面上并不见如何惊慌。即使黑雾狂乱地变幻形状,不住撕扯金网,想要从中撬开一丝缝隙,这可怖的景象也没有让他失色。

黑雾来时无声,此刻摇撼阵法,也不发出一丝声音。幽暗的寝殿中,一切皆在沉默中进行,陈沧倚靠桌案而立,案上摆着一只长长的木匣,他手抚匣上,静静注视着黑雾。

须臾,黑雾向内翻卷,从中现出一个肤色深暗、面容冶艳的少年。一眼望去,他似乎没有什么妖族特征,但这诡异的现身方式,当是妖类无疑。

他看着陈沧,问道:“你怎么不叫人救驾?”

“凡人侍卫如何与妖魔争斗?”陈沧道,“不过是徒增伤亡而已。”

“你倒是不害怕。”

妖族少年端详片刻,无趣道:“你这家伙,不是都离死不远了么?我还能让你多活两年,不如你别抵抗了,跟我走吧!”

陈沧笑道:“你趁着星仪不在才敢过来,我如何能相信你比他更厉害呢?”

“星仪?他算什么,仙门修士哪里比我们有手段?”妖族少年不屑道。

陈沧不答,只是作了个手势,示意他这金网在前,都不是他能破开的。

妖族少年斜视他一眼,双手忽地变为之前那副利爪,更猛烈地扯起金网,发出令人牙酸的簌簌声。

此情此景已不能让陈沧畏惧。星仪在临琅时,固然不需担忧这些,而他因故暂离后,也给陈沧留下了数处阵法,用以在寝宫、朝殿等地保护他的安危。

这名妖族的来意则像是要把他捉走,另作他用,说不准就是要去威胁星仪。陈沧看着他与阵法织成的金网搏斗,心中暗暗计算时刻,就在他隐而待发之际,妖族少年却停了下来,朝他狡猾地一笑。

“这位陛下。”他低声说,“莫非我看不出,这个阵法还藏着杀机么?”

那一瞬间,他双目的瞳仁转为青色,陈沧登时感觉天旋地转,贴着桌案滑落到地上。他脑中混沌难明,手脚却仿佛绵软如泥,唯有一股念头驱使着他,让他靠近面前那人。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却因身上无力,走得十分迟缓。妖族少年含笑望着他,那笑容在他眼里却不显得可恶,反倒带着难言的亲近之情,好像对他来说世上第一要紧的事,就是叫对方欢喜。

可同时心中似乎又有另一股念头在挣扎,让他觉得这情形似乎有违他的本意。

一步一步,他终究还是来到金网之前,才要迈出,忽地腿上失力,跌倒在缎毯中间。

妖族少年微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似乎要扶他起身。陈沧神思昏乱,见对方的手掌始终停在金网之外,自己便探出手去。

就在他指尖触及金网的一刻,他心中突有短暂清明,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妖族少年脸上戏谑笑意,仿佛正等他自投罗网。

但这醒悟来得太晚,他一只手已经探至阵法之外,被对方一把握住。妖族少年向外一扯,那蛮横力道把陈沧半边身子都拉到了阵法之外,眼看就要落入敌手。

就在此时,一声铮鸣跃出寂静,幽暗的寝殿中陡然迸现出夺目光辉。

那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情,陈沧并没能看得清楚。他只知道妖族少年起先还抓紧了他的手臂,想要挟持他一起逃离,但几步后就果断放弃了,松手将他丢了下来。

但那也于事无补,原本用于护卫的阵法已经调转方向,金网朝着入侵者兜头罩下,紧紧勒住。

受困的身影越缩越小,很快就无法再保持人形,一阵黑雾散去后,地上只剩下一只浑身被金线缠住的漆黑小兽。

那东西像是长耳朵的狐狸,挣扎几下后就不再动弹,气息已绝。

陈沧跪在散开的金网阵法之间,惊魂未定。经过这一番折腾,寝殿中陈设倒没受什么损伤,但放在桌案上那只匣子却是滚落在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他点起了灯,照向木匣,只见断口平滑,像是被利器一斩两半,里头则是空空如也。

锦毯的另一头,静静躺着那柄以布条裹紧的剑。

那是星仪从不示人的佩剑,在离开临琅时,他将剑收于匣中,交由陈沧暂为保管,言称在危急时刻,或也能有些作用。

这一次,虽然他在寝殿布下的阵法依旧牢固,陈沧却中了那妖族少年的蛊惑之法,险些自己踏出阵法外,束手就擒。最后一刻,大约正是这柄剑跃出匣中,触动了阵法的反制,才令形势逆转。

陈沧捧起那柄剑,半是感激,半是敬畏。剑在他手中甚为沉重,让他几乎托不住。

灯光中,他忽然发觉那缠裹剑上的布条满是裂痕。随着他的动作,纷纷碎屑飘落下来,露出了常年在掩藏之中的真身。

与宫中收藏的各色宝剑相比,这剑乍看毫不起眼。剑鞘灰黑,剑柄似为乌木,不见半点修饰,颇有大巧不工的端庄气派。

陈沧端详剑身,也不知刚才那道一闪而逝的金色辉光,是不是也从这剑上发出。他双手放在剑上,心中莫名想要启剑一观,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沉沉箍在他身上,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上一动。

良久,还是门外侍卫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他两手微颤,将黑剑原封不动地放回匣中,暂且合拢裂口,重又放回了桌案上。

方才剑上的辉光让宫中侍卫发觉,匆忙赶来,才发现事情都已结束。

陈沧摆手制止了他们纷纷告罪的举动,先让他们将被金线捆住的妖族原身带走。他不敢确信这妖族是否是假死,不过对这种情形,星仪也有过吩咐,他便令侍卫将其带去园中一座带有阵法的密室,看押起来。

屋内原本损失不多,他只让侍从略作整理了事。众人恳请国君移步别处,陈沧并不应允,只教所有人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不得声张。

此令一出,余人莫不遵从,不久后也各自告退,寝殿中重又恢复了安静。

这刻,卯时仍未至,幽暗夜空上不见一丝光亮,宛如帷幕紧抿,闷不透风。陈沧疲惫地坐在桌案边,望着匣中剑,久久不语。

忽然间,一缕无形之力令他定在原处。从他身后漫溢而来的重压,既似火焰,也似浪潮,他浑身仿佛都因难言的震悚而僵直,尽管心下骇然,却丝毫动弹不得。

这些年来,身为临琅国君,他不是没有面对过妖族乃至修士的敌意,却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时刻。金网阵法毫无动静,他束手无策,唯有将视线投向剑匣,祈求它能再施援手。

那匣子一动不动,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了下去。

良久,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他眼睁睁看着一只手越过他,将那柄剑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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