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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来晚了……”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安静的屋子里,两句话同时响起。

姜东离猛地愣住,不敢置信地望向床上。

只见那骨瘦如柴的老人慢悠悠地挑开了眼皮,与奄奄一息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的精神居然还不错,此时清明而锋锐的目光再无遮拦,直直地落到了姜东离脸上。

“难为姜大捕头还肯认我这个师父!”

姜东离:“……”

少年时期的记忆一下子如同浪潮般席卷而来,他本能地想要辩解,可话到嘴边,却又瞧见了宣青干枯的模样,顿时惊醒过来,将那些字句默默咽了回去。

宣青冷笑一声:“姜大捕头,你不是很喜欢装死么!怎么,原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我这老不死的百姓点灯?!”

姜东离更加无言以对了。

当年他年少冲动,突然听闻家人无辜被害、满门惨死,一时悲痛得快要发疯,心中再容不下别的念头,只想着要立刻下山报仇雪恨。奈何宣青一向严厉,早已给他立下了不到武艺学成之日不许下山的死规矩,他苦求无果,又怕偷跑会被师父抓回去,无计可施之下只好诈死,改名换姓狼狈逃回了中原。

在那之后,他为了查清真相无所不用其极,短短数月之内就经历了无数次凶险与命悬一线,若非机缘巧合遇上六扇门老捕头出手搭救,怕是在大仇得报之前就已化作了乱葬岗上的无名白骨。

如今尘埃早已落定,他心头诸般激荡情绪也已随之平息,再平心静气地回想起往事,才终于明白,宣青当年的严厉苛刻,恐怕正因预见到了此行的艰险,而在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阻拦举动背后所隐藏的,又何尝不是对他这羽翼未丰的弟子的保护与担忧。

他思及此处,心中微微一涩,再次低下头,恭恭敬敬道:“师父,弟子错了。”

宣青看着这不告而别、许多年没有音讯的逆徒,良久,眼中冷意渐渐散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正要叫姜东离的名字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收住了话头,目光在窗前的两个年轻人身上打了个转,歪头转向另一侧:“都出去吧,让我清净一会。”

姜东离还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然而宣青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他只能按下层出不穷的疑问,慢慢起身,轻手轻脚地向后退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煞风景的声音从旁响起:“都已经把他等来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说话的是晏棠。

他抱着双臂靠在床柱边上,看着宣青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对待师长的尊崇,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我给你服下的那丸药效力有限,你再磨磨蹭蹭不去找人解蛊,十日之后必死无疑。”

姜东离动作顿住,没说话,却面露惊愕。

解蛊?竟然不是中毒么?

他脑子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或许是多心,但如今蛊术已然式微,仔细想来,他在六扇门多年,无论是从卷宗中还是亲身经历,也就只有两个事件是真真切切地与虫蛊相关的。

其一,是明寒衣为了给自己解蛊,经常会偷偷接触南疆的一群来历古怪的人。其二,则是不久之前移星阁借着鹿苑英雄会制造的那场混乱中,也曾一度出现使用蛊毒的迹象。

这两件事中,就算看在他和晏棠的面子上,明寒衣与宣青也不会结仇,给她下蛊的人更不该与宣青有任何瓜葛,而相对的,移星阁却是个烂到了根子的贼窝,若是再联想到近日里六扇门实录司中被刻意压下的消息,那么那些杀手们的嫌疑便更加增加了。

姜东离思忖片刻,越想越觉心头发沉。

“或许是我……连累了师父……”

“你?”

另两人几乎同时瞅了他一眼,表情都有些古怪。

姜东离杀伐决断了许多年,但面对着一手将自己带大的严厉恩师,却仍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一阵久违而又熟悉的无措,他低声将六扇门的异状说了,又道:“贼人或许是查到了我的来历,所以才会对师父出手,想要让我露出破绽。”

宣青没什么反应。

晏棠的神情却更怪了,他离开了那根靠了好半天的床柱,走上前来,疑惑又认真地打量着姜东离,慢吞吞地问:“你和鹿苍交过手,你真觉得他们要对付你,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么?”

姜东离一噎。

若不是当着宣青的面,他简直想给这不会说人话的倒霉师弟脑袋上开个窟窿。

晏棠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对了,应当告诉你,我其实不是宣青的徒弟,只是与他做了个各取所需的交易而已。”说着,便从姜东离身边走过,向外走去,在门边回过头来:“我若是你,便留在这劝他早点动身去找圣蝎门,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姜东离:“……”

蛊毒,宣青的身体状况,还有晏棠的身份……

一时之间,姜东离几乎难以判别究竟哪个消息对他的冲击更大,他心头一片混乱,却又隐隐生出一种“果然如此”之感。门扉开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他惊觉回过神来,忍不住望向闭目装睡的宣青:“师父,他——”

到了这个时候,姜东离才突然发现情况实在是诡异极了——“晏棠”本是他假死下山之前的真正姓名,从小到大,宣青不知如此称呼过他多少次,可现在,他已改头换面,而他自己的名字却被给了另一个人,一个自称失忆实则满口谎言来历不明的古怪男人。

他不禁有些头疼。

刚刚从这个房间里走出去的那个人,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又有着怎么样的过去?

他究竟是谁?

姜东离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出来。

在他面前,宣青的眼睛仍然闭着,却悠悠地叹了口气。

……

姜东离再次从禅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

一弯窄细的弦月挂在夜空中,散发着稀薄的冷光,四下里,到处都是丛生的阴影,风过之时簌簌抖动。

在连片的阴影中,有一道影子格外稳定而安静。

姜东离慢慢走过去,脸上带着一点微妙的表情:“娄宿?”

暗影中的男人转过头来,似乎并不意外宣青对他交了底,只淡淡道:“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姜东离:“哦?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岑……霜楼。”

姜东离眉头轻挑,没想到能真的听到一个答案。

而紧接着,对方就一如既往很好脾气也很认真地解释道:“这阵子,我遇到了一个与我长得很像的人,在他家中供奉着许多灵位,其中有一个是他的堂兄,他说,二十年前,他伯父一家前去南疆探望他们时遭遇了杀手,那个孩子被抢走,生死不知。”

显然,没人觉得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在一群穷凶极恶的杀手手中活下来,所以才有了那块牌位。

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竟然真的活下来了。

无名无姓,不为人知晓地活了下来。

姜东离沉默下去,没有追问他是如何凭借蛛丝马迹来确定自己就是那个本该死了的孩子的,过了一会,冷冷问道:“你想要这样认祖归宗?”

没有回答。

而有些时候,没有回答便是最清楚的答案。

姜东离便说道:“既然如此,我以为‘晏棠’这个名字并不算辱没了你。”

依旧没有回答,但这一次,对面的人却无声无息地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一点,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一种比起受到触动更像是困惑不解的神情,而在那些疑惑之中,还带着些许十分直白的好奇。

“为什么?”终于,他问道。

姜东离不接话,只反而冷冰冰地嗤笑了一声,问道:“你要报案么?”

“……?”

姜东离仍旧冷着脸,如往常一样,阴沉得像是一块陈年的老棺材板:“虽然六扇门通常不接拐卖幼童的案子,但既然与移星阁有关,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晏棠:“……”

两人相识以来,不知打过多少交道,从来都是对方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第一次情势逆转。

姜东离终于扳回一局,虽然面上表情不变,声音却愉快了几分:“对了,师父同意了,明天一早就启程去找圣蝎门。”

晏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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