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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鬣狗

这一次到流波山上来的正道中人,是以“青云门”、“天音寺”和“焚香谷”三大派为首,除这三大首以外,其他规模较小的正道门派也有不少参与其中。

而在三大首中,这一次除了青云门来了苍松道人和田不易,其余两派却是并未有任何长老一辈的人前来,所以无形之中,凡事便以青云门为首。

这次出了这种意外,众人虽是没有挑明,但或多或少的,心里都对青云门存了些质疑、不满。

你堂堂一介天下魁首,怎么能教出这么个弟子来?

晦涩的猜忌在鬼胎里生根发芽,今日一早,更是连魔也不伐了,一群人浩浩荡荡集结了起来往总堂里赶,直说要讨个说法。

***

白祈祾眼不能视,一路上将灵力外放,用以探测,才得以安安稳稳地落在总堂外。

她刚落地,各色试探的视线和喧嚣的议论声便如群蝇那般,“嗡”的一声缠了上来。她自诩聪颖,但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如坠入深渊,深不见底。绵延不绝的迷茫、局促盘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想逃。

但她不能。

人群盯着她,慢慢散开,为她让出一条极其狭窄、半步也不容踏偏的道。

他们脸上好像写着血淋淋、吞人的四个大字“请君入瓮”,又好像没有。

恍然间有人在笑,于是白祈祾便也同他一起笑了起来,往前踏出一步,走了进去。

周遭那些蠢蠢欲动的、瓮声喘着粗气的鼻息裹挟着一股异味冲上来,她垂手,缓慢走过,众人又呈圈状围了上来,她犹如被困在笼子里穷途末路的斗兽,被驱赶着一步步往前。

到总堂中央,站定,耳边不绝于耳的悉窣细碎的议论声逐渐变小。

众人皆屏息望着这位孑然一身,却眉目清冽,面容冷淡,身形颀长的女子。

有几人的眼神痴了,眸中闪过惊艳的神色。

这女子便是昨日闹的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犹如修罗降世,令人胆寒不已的魔么?

白祈裬抬手,睁眼,望向正中央那位有些矮胖的首座,眼神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空洞感。她一丝不苟地躬身揖礼,礼毕后恭恭敬敬地拱手低眉,启唇道:“弟子白祈祾,见过师父、苍松道长。”

群情是世间最容易被引导,也是最难控制的东西。

他们能因旁人口中的道听途说聚在一起讨伐她,自然也能因为她那出尘的容貌而心生怜惜。

他们犹如鬣狗,成群结队的拉帮结派,高举双拳,振臂一呼,义愤填膺的为“民”请命,恍如命运裁决者,以上位者的姿态端着眸子,不断的审视着白祈裬。

可这女子如此绝色,又怎会是魔呢?

胡说!分明是仙罢!

有几人眼神渐渐起了变化,开始动摇起来,转头不住地偷偷往身旁望,好似也想找出同自己一般想法的人。

人群里窸窸窣窣起了一阵低声细语。站在众人最前头的那几人往旁望了几眼,躁动才逐渐平息。

想来这几人便是众人“推举”出来的领头羊了。

田不易绷着脸,面色不豫,一声不吭地与苍松道人坐在最高位上。他目光沉沉,略过最前头那几人时脸上隐有怒色闪过,想来心里应是不快到极点了。

坐在他不远处的苍松瞧起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依旧如他在青云山上那般面色严肃,不怒自威。

这两位都是天底下久负盛名的大能,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亲眼瞧见此等俯仰之间就能翻云覆雨的人物,端是只坐在那里,无形中如山的威压便让不少人心里发憷,喘不过气,当下打起了退堂鼓。

若是因此惹恼了青云门,十条命也不够自己后悔的。

众人心思纷纭,并不如瞧上去那般来势汹汹。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散修,谣言四起之下群情激昂,被游说得脑子一热,未经思考的一个拖着一个,稀里糊涂间便被众人簇拥而来。

面对这青云山这两位巨擎,很多人心中开始萌生起了退意,躁动的情绪也开始有了冷却的苗头。

领头几人对视一眼,最中央的站了出来,这人相貌平平,身形十分矮胖,若不是站的前了,混在人群之中怕是瞧都瞧不见。

他往前踏了一步,朝田不易和苍松道人稽礼拱手,声音尖细,开口道:“二位首座,晚辈斗胆问一句,这位便是昨日放跑了魔教,还伤及了同门,险些发狂杀人的女子么?”

他言辞犀利,此言一起,瞬间就将众人的情绪又调高了起来,交头接耳间,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舆论猜测渐渐开始朝这女子可能已被魔惑了心智,这才会做出那等癫狂之事的方向发展。

田不易闻言双眼一眯,双颊微鼓,有些怒了,他拍案而起,指着那人骂道:“满口胡言!你是何门何派?胆敢如此口出妄言?在魔教当前之际,泼此等脏水于青云门身上,是何居心?”

白祈裬垂眼,朝着田不易的方向,跪了下来。她双膝着地,发出“嘭”一声闷响,田不易低头瞧她这幅不声不吭的样子,更怒了。

真是个闷嘴葫芦,放不出个屁来!

田不易气得满脸通红,恨铁不成钢的一竖眉,朝白祈裬怒道:“你干什么!”

“……”白祈裬抿唇,没有吭声。

那矮胖男子打断他那喷之欲出的怒火,插嘴道:“田首座,我等无意冒犯青云门,青云门乃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名门正派,我等敬仰向往都来不及,又怎会做这种事?只是如首座所言,魔教当前,近日更是作恶多端,我等正派人士此番不辞千里前来相助,正是为黎明,为百姓,为降妖除魔,为行天下大义尔!”

他这番发言不仅将白祈裬与青云门间摘得干干净净,还把众人心中的正邪荣誉感调动得淋漓尽致。言及魔教,众人更是眼露恨意,同仇敌忾,纷纷瓮声出言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就是来降妖除魔的!”

“但是昨日却出了那等事,”那矮胖男子瞧众人情绪高涨,话音一转:“同为正道中人,这人竟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放走了魔教中人!伤了想要劝阻她的同门后,还露出那副将要嗜人血肉的模样来!”

他面露惊恐,绘声绘色的描述起了当时的场景,众人想起了昨日的事情来,残余的恐怖回忆逐渐苏醒。

众人惊恐不定的望向白祈裬,仿佛她是洪水猛兽,再没了之前怜香惜玉的心思。

“我等深思熟虑了一晚上,觉得如要攘外必先安内,只有能信任的将后背交给同道们,才能早日将到处作乱的魔教贼子给赶尽杀绝。”他说的义愤填膺,听得众人是不住点头,他说完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貌似仍有余悸,道:“毕竟,谁也不想除妖降魔的时候,被身旁的同道给捅一刀罢。”

言尽于此,田不易也总算是听出了,他的这台戏唱的有多周全,若是方才他不打断自己,自己完全可以借着盛怒的由头,将白祈裬打伤,只要见了血,在世人面前便做足了样子,至于之后他如何处置白祈裬,而她又伤的重不重,却是外人管不了的了,但他不仅适时打断了自己,还将白祈裬推到了正道的对立面,成了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若是说他身后无人指使,田不易这三百多年也算是白活了,他思及此处,怒极反笑,冷哼一声,斜眼问道:“你何门何派?”

“我一介散修,无名小卒罢了,不足挂齿。”他拱拱手,又道:“如今正道昌盛,我辈杰出人士更是层出不穷,我虽人微言轻,但正道中人,义字当头,若是为了天下大义,肝脑涂地又有何妨?”

他一番黎明苍生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听了,无不满腔热血,义愤填膺,田不易听了,气的狠了,本来这话没什么问题,但被这人的回答一番颠倒黑白,避重就轻,答非所问,倒像自己势欺人了一般。

可田不易口拙,虽是听得出来,又如何能辩的过他?当下恼火的很,不知如何发作。

这里不同于青云山,他在这里一言一行代表的是青云门,此事稍有差池,便会引来很多不明不白的窥探和歧义,就在众人声讨声渐浓之时,总堂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少年声:“呵,满口假仁义,伪君子,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臭水沟里派出来的狗屁正道。”

随着这句嘲弄至极的话语一同落下的,还有那轻靴清脆敲地的踢踏声。

白祈裬闻声识人,心下一沉。

众人循声皱眉转身。好狂,不知是哪家娇惯的小公子不知天高地厚,出来指点江山了?

定睛一看,却是面面相觑。

来人相貌堂堂,身形出挑,一身锦绣白衣被他衬得贵气逼人,只有肩头散落着半长的乌黑碎发显得有些随意懒散。初初望去,眉目温良,唇红齿白,抬眸间意气风发,俊朗飘逸,好似刚从画里踏步而出的温润公子郎。

若不是那双狭长的凤眼流转间漏出来的轻蔑与嘲弄意味太过浓重,当真叫人觉得人畜无害。

他双手抱臂,微抬下颌,端着眸子,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踏进总堂,将在场之人一一睨了个遍,轻轻嗤笑,啧道:“不过如此。”

哪来的小子,竟是这般没有修养?众人瞧他这般盛气凌人,一时间心头虽怒,却也不敢轻易当那出头之鸟,场面竟是被他一人给震了下来。

“阁下是哪位?”那矮胖之人被他指着鼻子骂伪君子,倒是能忍,沉默了一会儿,面不露色,问出了在场之人都想问的问题。

“呵,无名小卒罢了。”少年勾唇笑,原封不动的将那矮胖之人的原话给还了回去,踏着轻靴又往前走了两步,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了一条路,他透过人影重重的缝隙,瞧见了跪在最中央的白祈裬。

他脸色一变,眉目间隐隐有怒火窜上,立马啐了一口,改口骂道:“我是谁?我是你爷爷!我是谁?你个臭龟孙,收了点好处就来这里颠倒黑白!我呸。还自诩正道,你倒是问问苍生需不需要你个浪费空气的玩意儿来守?”

他这番变脸极其突然,野蛮至极的辱骂是将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任谁也没想到这等锦绣之人口中骂出的话竟是这等的粗鄙。

众人哗然。

他黑了脸,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又出来了:“我瞧瞧,啧,你这脸色忒差,算是有一日没一日了,就这命还喜欢当别人的狗腿啊?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给自己攒棺材本呐?”

他愤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得那矮胖之人是彻底变了脸色,怒容闪过:“你说什么?”

“怎么?耳朵不好,还要我重复一遍?”他挑眉,冷哼着嗤笑道:“耳朵不好正好我认识一位会点医术的,需要我把他引荐给你吗?噢,可能也不用,他只医人,不治牲畜。”

说罢瞧那矮胖之人七窍生烟的样子,又连道了两声“可惜”,做作的嘴脸好似真的为他真情实感的在考虑一样。

“你!”任是谁也无法忍受自己被骂作牲畜,那矮胖之人更是被气得口齿不清,指着那少年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

真是嘴笨辨不过嘴利,嘴利骂不过流氓。

就在这出闹剧即将愈演愈烈之时,一直沉默着的白祈裬却是突然出声了。

“风靖。”她的声音冷冷清清,低沉极了,在这哗然的大厅里犹如沸腾的水壶里丢进一根针般含糊不清、无法分辨,但这声轻唤,还真被站在风暴中间的少年听见了。

风靖听她唤自己,满是嘲讽和愤怒的脸色这才忍了忍,冷哼一声,转过身去,走到白祈裬身旁,低眉,面色不悦:“怎么了?”

“回去吧。”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仍然直视着前方,没有侧头。

风靖听她赶自己走,心生不满,怎么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赶人?当下眉头就没好气的一皱,想要骂人,抬眼却突然瞧见了她的双眸,愣住了,有些困惑的“嗯?”了一声,又歪了歪头,凝神细看了一会儿,将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

过了几息,开口问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白祈裬知他聪颖,只当没听见他问自己,淡淡重复道:“……你回去吧。”

“眼睛怎么了?”嘿,白祈裬不肯开口,那赶巧好。你倔,我能比你更倔。风靖瞧她这样,本就不愉,也是来了脾气。

“……瞎了。”白祈裬这次回答的倒是痛快,不想与他这般无谓的纠缠,只沉默了一会儿便开口印证了风靖心中猜想。

“瞎了?怎么弄的?”风靖虽是有所怀疑,但被她证实的那一刻还是有些震惊,他惊乍出声,沉默一会儿,见白祈裬没有回答,皱眉抱怨道:“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回去吧。”真是好啰嗦,喋喋不休的,你说上一个字,他能回你十个字,好吵。白祈裬无奈的叹了口气。再说了,以自己和他的交情,有如此熟稔么?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回去、回去,你是不是只会赶我走?”风靖不满地抿了抿唇,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我倒是问你,我能回哪儿去?”

他语气轻佻,说的却是沉重。

“你这又是成何体统?”白祈裬摇了摇头。

“体统?体统!真好笑,到底什么才是体统,我如今竟是能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两个字?”风靖直勾勾地盯着白祈裬,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真是越活越窝囊了。”

“……”白祈祾沉默下来,没与他再起争执,阖眼,静了几息,复而睁开,躬身伏下,以头抵地,恭恭敬敬地朝正位上,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望着这出闹剧的田不易和苍松道人道:“今日之过,非青云之过,乃弟子一人之责,若能以儆效尤,无论责罚为何,弟子都愿一人担之。”

“一人担之?”还未等田不易出声,双手抱环立在一旁的风靖便已忍不住打断了她,他何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当下就被气的狠了,他气急败坏的哂笑出声,道:“你哪来的底气担之?别忘了,你那条命,是欠我的。”

他的“欠”字咬的极重,好似是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欠?”白祈祾闻得这个字,终于是有了反应,她低语,呢喃出声,随后直起腰来,眼皮轻轻一掀,那双无神、毫无焦距的眸子竟是准确地找到了风靖的双眼,直直地注视回去。

风靖被她如此清淡的一望,突然有股莫名的寒气从背脊爬上,他无端的有些惊慌起来,想移开对视的目光,但视线却像被什么黏住了一般,无法挪开。

随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风靖面色终于从惊慌,逐渐转为恐惧,众人不明,顺着他的视线朝白祈祾望去,皆惊,一时间,堂内落针可闻。

白祈祾的眼白竟是犹如落入血池里的素色方巾,顷刻间,血色浸染蔓延,黑红交错间,眨眼,血色滚落成珠,滴出眼眶,愈滚愈多,在面上渐汇成流,满面赤猩。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如悲如泣,却极轻,恍若梦魇呓语:“欠的,自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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