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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七】四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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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七四尾】

听得流鹃这一番话,我不由得在心里又对她有些钦佩,怪不得院里都说流鹃是陨若调教得最得意的,她这样说已然是把陨若的话吃透了。流鹃备了酒和酒壶,又对我道,“送进去吧,等他们给了赏钱,再喝三圈那几位就该倒了。”

“那然后呢?”我接过了酒壶,“倒了之后怎样?”

流鹃一听又笑道,“还能怎样?给了赏钱的让后头的杂役给他们送回府上去,一毛不拔的就扔街上去,桑沃院里可没有留宿的道理。旁的乐坊楼子卖姑娘,桑沃院卖人心。一分银子一分买卖,又没人逼他们来不是?好了,快送去吧。”

我应了一声,便又小心端着酒壶酒杯进去,去谢池春的路上正路过幻烟阁,那里头刚刚一场酒席散场,还有些喝醉了酒的男人被几位姑娘扶了出来,还在满嘴地说着不三不四的胡话,被浣莺看见了,便指了几个杂役来,也不用多说便被叉了出去,说来也有趣,那几个男人刚刚还在张牙舞爪,却登时就静了下来,安安稳稳被叉出去,也不闹腾了。我甚是好奇,便极小声地问了浣莺,“莺儿姐,他们怎么一下子这么老实了?”

浣莺见是我,掂了掂挂在腰带上的荷包,悄声道,“各个姑娘的荷包和帕子里头都装着宁神散,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只要一点儿就叫他们听话。现在喝了酒昏了头,等回了府上睡一觉起来可不就冷静下来了么!”

我看着那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被杂役们叉出去,在院门口扶上了轿,而转头再看那几个刚刚还殷切陪笑的姑娘,此刻也都转身上了楼,收了变身术,又变回了原先的面貌,还说着今日赚了几分,哪个男人今日又毫无自觉白日做梦,胆大包天地要动手动脚的,全然没了刚才的半分媚态,口气之中也仅剩了揶揄嘲讽。

“你不是要给谢池春送酒去?快去吧。”

浣莺提醒了我,我赶忙应声,端了小盘进了谢池春,此时里头寻菡正在跳洛神舞,而那几位贵客也已经酒酣耳热,我将那酒壶递给慕桃,她便拎了壶给那几位又续上,此时小福儿手中拿着银盘上前,只听银子落在银盘上的叮当作响,果然今晚这四位金蟾又吐钱了,好在他们都慷慨解囊,不然连送回府上的待遇都没有,只能睡大街了。

“告诉鹃儿姐喊了杂役预备着,这儿马上就结束。”慕桃接过酒壶小声对我道,“再喝一圈就差不多了。”

“哎。”

我赶紧应了声,小步退出去,正遇上鹃儿姐在正厅送客,正对她说着,又看得陨若摇着扇子拿着鼻烟壶下楼来,我赶忙退到一边去,怕陨若见了我知道我偷着跑下楼来,而流鹃也替我打了个掩护,主动上前迎了陨若。

“谢池春里的那几只都吐干净了?”小福儿端了椅子,陨若坐下,用扇子掩口对流鹃道。

“吐干净了,”流鹃回道,“等会儿就送回去。”

“刚刚圆茉在幻烟阁里可是受了委屈?我听得她在房中朝着君儿哭呢。”

“没有的事,是薛府的大公子喝多了酒有些毛手毛脚的,圆茉不高兴了。”流鹃小心道,“刚刚已经用了宁神散送回去了,这也难免的。”

“那也是圆茉自个儿不当心,早些用了不就是了。”陨若啧啧道,“罢了,她也是刚开始上客,没有世面,那薛大公子还算个老实的了,往后遇到更难缠的还不要闹翻了。你记得提点她几句,再给她送点儿她爱的玫瑰酥,挨一棍子给颗糖,叫她自个儿长记性。”

“婆婆最疼姑娘们了,我回头就送去。”

流鹃点头应了,此刻那谢池春中正散席,一回头正看寻菡扶了那何公子出来,那何公子已是九分醉一分清醒,见了陨若却忙不迭地走上来,还没等他开口,陨若便已经起身迎了,换上一脸笑容。

“何爷今儿是赏我陨娘光了,到我们桑沃院来,这天寒地冻的,我又受了点儿风,也没亲自出来迎,真是该打,”那何爷已经是歪歪倒倒,陨若扶了他的手拿了扇子给他打扇,“也不知道姑娘们陪着何爷玩儿得尽不尽兴,有什么不好的告诉我,我可要罚她们!”

“陨娘调教出来的姑娘哪有不好的?”那何爷腆着脸,口齿不清都有些不清楚了,却又眯着一双眼瞅着寻菡看,“陨娘,我今儿可就看上你这菡儿了,我出五百金给买了带回府里去,绝,绝不委屈了她!”

“何爷说笑呢,您这侯府多高门槛,哪是我们寻菡能进的呀,”陨若听了这话却也不急,又扶住了那何爷陪笑道,“您这是吃多了酒拿我们这儿的姑娘寻开心,您要是喜欢,往后多来,寻菡还能跑了不成?您说是不是?就怕您呀这今儿宿在鹂馆明儿又去了彖槿楼的,我们寻菡等您都等不着呢!”

陨若一边说着,一边便扶了那何爷往门外走,那蛤蟆起初还不肯,嘴里说着些浑话,大抵是陨若又不知何时给他用了那宁神散,登时便又安静了下来,被两个杂役硬扶上了轿马,另外那几个也是如法炮制,由杂役们送回去了。陨若送完客又转身折回来,此时寻菡慕桃她们也都收了变身术,那寻菡嫣红嘴唇咬着一口银牙,捏了手绢冷笑道,“五百金便想带了我回府去,真是白日做大梦,不过一个侯府少爷,真把自己当回事!”

“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不是看他有几个银子是个金蟾,还能进了桑沃院的门?”慕桃也附和道,又朝着陨若娇声道,“婆婆,今儿我和菡儿姐也费了劲了,您可要赏我们呀。”

“自然是要的,去账房提赏银便是了。”陨若道。

“谁没看过银子呀,婆婆要真疼我们,可要赏些婆婆的首饰珠宝才行,我们可都眼馋好久了!”慕桃此刻是没了刚刚的羞赧,直言快语,“婆婆你说是不是?”

“就你牙尖嘴利,”陨若道,“罢了,流鹃,等下去取了我的首饰盒子来给她们挑了便是了。真是没见过好东西,什么都眼馋。小福儿,把谢池春和幻烟阁都收拾了。”

说完这句,陨若又上了楼去其他几个还未散的局张罗,浣莺喊了小福儿去收拾残局,我和画翼也赶忙一起拎了水桶去帮忙。此刻宴席散去的谢池春就好比一匹被践踏蹂躏过了的绫罗,桌椅翻倒,暗红酒汁从半空了的杯中滴落下来污了一地,残羹冷炙随意散落堆放在一起,还有那刚刚折下来簪在姑娘们发髻上的鲜花也被随手捋了下来丢在地上,那朵浅黄色的水莲被丢弃在一滩打翻了的酒汁之中,花瓣也被酒汁的颜色染红了,全然没有了刚刚在白瓷盘中的清丽巧媚,反而同着那些酒肉臭味一并发出腐烂的味道。我和画翼帮着小福儿先把碗筷餐盘都收了出去,然后又同他一起擦了地板,看着小福儿那尽心尽力认认真真擦地板的样子,一想到他每天都要做这样的事,我不禁有些感叹,对他道,“小福儿,我也真是佩服你,每天都能做这些苦活,不累吗?”

小福儿接过了我手里的抹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月姐姐你和画儿姐都坐着歇着吧,我来就行了,你们不该做这样的事。我每日做习惯了,你们受不了这个疲累。要是被婆婆发现了,要骂我的。”

“你也就这样小个子,每天要做这么多活,陨若可给你什么好处?”我在他身旁蹲下,看着他问,“不然你这样劳累,也太不公平了。”

“月姐姐这话是拿我开心,”小福儿腼腆笑笑,“我哪里敢要婆婆的好处,能留在桑沃院里头已经是最好的了。我怎么能跟姐姐们比呢?我是个灰毛鼠,在地界也都是最低等的,能被婆婆提携修成人形,还能在这繁华的明都城里呆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他这样说着,我只觉得心里有些替他心酸,但这话也着实是事实,鼠族在地界也是最不入流的,能够有修行天分的本就少,更多的是天天为着生计活路奔波,可尽管这是事实,听着小福儿这样自轻自贱的话,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小福儿一边洗着抹布,一边又对我道,“婆婆看重月姐姐,都不让月姐姐露脸,更不让月姐姐下来上客。昨天小豆儿还偷偷告诉我婆婆对鹃儿姐说月姐姐跳舞跳得好,往后怕不是要登小年祭的。小豆儿还说月姐姐待他好呢,我们都说他跟在月姐姐后头是修了福。”

小福儿突然这样对我说,倒让我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平日里陨若指导我时,总是处处挑不是,旁的姑娘总有机会被安排着下来上客,陨若总对我说我还没到能下来的程度。今日小福儿却对我说陨若是看重我,还说我能去小年祭,也真是叫我十分惊讶。小福儿见我似乎有些吃惊,又一边跪着擦地一边道,“婆婆都是刀子嘴,平日里就是月姐姐你做得好也不太夸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婆婆是真的看重月姐姐,往后怕不是要做我们桑沃院的王牌了呢。”

“是啊是啊,沉儿我就说你可以的嘛,”画翼也插嘴,“小福儿消息最准了,陨若定是觉得你极好。”

他俩都这样说着,我心中不禁也有些高兴起来。就在这时候流鹃忽然在门口喊我和画翼赶紧上楼去等会婆婆要回屋了,我俩忙不迭地收了变身术跟小福儿道了别便赶紧上楼去,我握了画翼的手让她去我房中睡,却不想在二楼转角的地方迎面撞上了琴歌,她该是刚刚一场宴饮结束,面上还点着凤仙花箔,见了我们便收了变身术,挑眉道,“你们两个怎么出来了?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俩都没出房门的资格吧。”

“今儿是年祭,鹃儿姐让我们下去看个热闹。”画翼回答道。

“一个年祭也算热闹,果然这没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琴歌轻蔑一笑,我已经觉得有些恼火了,但忍着没与她争吵,琴歌却又看着我道,“白狸子你来了桑沃院一个多月了,怕不是半点东西都没学会,连前头都不让来。我早说过你没本事,如今好在东升是想明白了走了,要我说啊早该走人了,跟在你后头就只能跟那娘娘腔似的越来越废。也真不知道陨若是怎么想的留你下来,可不是叫你自取其辱么!”

琴歌说话向来锋芒毕露又难听,但这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东升不告而别的事的,居然拿这件事来讽刺我,我登时火冒三丈,刚准备反唇相讥,却听得流鹃上了楼来,看我俩争锋相对,赶忙走了过来,对琴歌道,“沉儿刚来,许多事情都还不明白,你既与她是同族,又是前辈,怎么说出这样话来!大家都是桑沃院里头修行的,谁又比谁高贵呢?还是不要再这样说了!”

流鹃为我说话,琴歌也不好与她争辩,却也不怕流鹃,只冷笑一声,“同族?我何时有这样的同族了?依我看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白狸子,根本算不得狐狸,以为修成了人就换了皮,怕是早忘了当年育狐洞里是个什么惨样了吧!”

琴歌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我,我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琴歌没料到我会突然出手,一下子有点蒙,我也冷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不错,我就是没人要的野狐狸,但你若敢再胡说八道半个字,我就把你这喉咙给掐断,省得我听了心烦。还是说你琴歌做人做久了,忘了狐狸爪子是尖的了?”

“沉儿你做什么,快松手!”

流鹃赶忙上来劝架扳住我的手,我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把琴歌松了开来,琴歌喘了口气,脖子上被我生生掐出三道红指印,咬着牙捂着脖颈怒视着我,嘴上还不服软,“早说你白狸子没教养,君子动口不动手,果然如此!”

我也不怕,盯着她道,“你扇画翼的那巴掌你忘了吧?我可没忘呢,这三个指印就当是我替画翼还给你的。你说得对,我就是没教养还不知轻重,你也记着,我可是天天都磨爪子,下回再惹火了我,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好了好了,哪里就这样大仇怨,”流鹃拉开我和琴歌,“回头被婆婆看到都要挨骂,还是赶紧都各自回屋去,眼不见为净不是?快散了吧。”

流鹃这样说了,我俩也就只能作罢,琴歌啐了一口转身就走,我也不甘示弱冷哼一声拉着画翼上楼,回了屋画翼才对我道,“沉儿你刚刚真是吓到我了,我真怕你会对琴歌怎么样。”

“之前我总受她欺负,人能受一时欺负,哪能一直被欺负?”我倒了杯茶喝了,看着画翼道,“她看不起我,我便要争口气看看。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早日修成四尾她才没话讲,所以还是少见她为好,专心修行便是了。”

“沉儿你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画翼对我道,“我还担心沉儿你——没什么,琴歌说话向来那样,你若不在意便最好了。”

画翼这样讲了,我便知道她还是在担心刚刚琴歌在我面前拿东升的事讽刺我的事,我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对她道,“画儿,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我留在桑沃院里便是为了修行,如今最重要的也是修行。别的事我们暂时都不要提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画翼点点头,听我这样说神色也轻松了不少,我看着她松了口气的样子也微微笑了。虽然在我心里东升的事一直是个结也一直是我最在意的,但我并不想因为我和东升之间的事引得周围的人都跟着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尤其是画翼,她一直心中忧虑是因为她告诉了我望舒祭典的事引得我和东升争吵,一直不安。而唯有我表露出并不那样在乎的样子她才会放松神经——那本就是我与东升吵架,是我害他生气,是我逼他走的,责任全部在我,若要画翼有半分内疚自责,就都是我的错了。

在那之后我便接着在桑沃院中随着陨若修行,陨若对我要求极严,旁的姑娘往往是修行几个月或是一年半载便可以去前头上客了,而我一直修行了三年陨若才许我下楼去。而从那时候开始,在这精致的游戏和纸醉金迷之中,我便离苏西沉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可以是所有人,但我却再也没有以苏西沉的容貌示人过。在不同的场子上,我有着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性格,而唯有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榻上看着月影的时候,才能再回想起苏西沉来。我靠着用那些虚假的面孔换来的那些初心争取了修为,陨若和流鹃说得对,拿到那些朝三暮四的凡人的初心实在是太容易了,容易得叫我心惊,容易得叫我飘然。桑沃院中的新客旧客换了一批又一批,就仿佛酒令的骨牌一般回回洗过,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与我或许见过一面,又或许两面,但我都淡忘了,对我,对桑沃院来说,他们就是金钱和修为的来源而已。就这样,终于有一天我摘下了头上的那根狐纹带,修成了四尾,终于可以随意变化人形了。我或许幻想过无数次这个时刻的来临,可当这个时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除了欣慰欢喜,也隐约觉得有些失落,而这失落太小,藏在心里不易发觉,可恰恰是这失落,似乎正预示着什么似的,叫人蓦然心惊——这才刚刚开始,有个声音在我心里对我道,这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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