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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八】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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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十八书生】

六月六是芒种,往年都是雨水最多,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今年却巧,是个和风煦日的好天气,“草生芒种后,落叶立秋前”,芒种之后花事便了,夏天才真的到了。昨日流鹃便已经同陨若讨了允准,今日可以带着姑娘们出了桑沃院去送花神,于是我一早便起来,粗略吃了些早茶便一同去了明都城郊的双阑山。只是这双阑山虽然说是山,却也不高,不过也的确算得上风貌秀美,我们没有费什么力气便登上了山坡,那里是一大片开阔空地,周围又有好些垂杨松杉,略低一些的梅树杨树还有樱树的花都已基本谢了,唯有几株石榴树上的石榴花开得艳丽,如同上元节的灯笼一般玲珑可爱,挂在枝头很是灿烂。

“我还以为棋莞会跟着一起来。”

画翼折了几根柳枝在手里编成花篮和轿马,她向来手巧,编出的柳枝篮子十分精致,轿马也是栩栩如生,画翼编好了便递给我,我用了彩带将那折好的物事扎在树枝上,再系上先前就剪好的纸旗,这也算是芒种节送花神为花神践行的旧俗。

“自从陨若破例也让他跟着姑娘们后头修行,该是吃了不少苦,”我一边系一边对画翼道,“昨日又是读书读到深夜,今儿陨若还要查他,自然是要赶工了。”

“原先我还只以为棋莞是说着玩,没想到他还真认真了。”画翼道。

棋莞在桑沃院中做了小几年杂役,本就兴趣极缺,他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搬也搬不了,抬也抬不动,又吃不得那样辛苦,在杂役之中也是最不中用的那个。陨若本不愿再让他留在桑沃院里混吃混喝,便想要赶了棋莞出去,然而棋莞却动了随姑娘们修行的心,先是自个儿求陨若让他试试,后又央求我帮他说情,我自然也不希望棋莞就这样被轰出去,又知道他天生的性子便像女儿家,于是也在陨若面前替他争取了好几次,陨若最终松口让棋莞留下。陨若留了男人在桑沃院中跟姑娘们一起修行,也真算得是从未有过的奇事,姑娘们不敢对陨若的决定指手画脚,但都对棋莞极感兴趣,都想看看是哪号人物。而棋莞自小在涂山上就是脂粉堆里混出来的,跟姑娘家呆在一起反倒比跟那些男人呆在后头来得自在,也算是如鱼得水,修行虽然辛苦,但却不像之前那样有许多怨言。

“他跟着姑娘们后头倒也是好事,”我回答道,“不要说旁人,就是乐儿也松了口气,之前棋莞和他一同做事,他自个儿那份做完还要帮着莞莞,莞莞倒没事,乐儿累得半死,还要总听莞莞倒苦水。如今杂事做完后乐儿也与书渠一同苦修,还不是比有莞莞在身边唠唠叨叨舒服得多。”

“乐公子也是个能吃苦的,前几日我在后院还看到书渠带着他举铁练内力,书渠那么壮实自然没事,倒是乐公子到底没有书渠那样强壮,吃了不少苦头,手掌都被磨破了,我便还给送了些药膏纱布。”画翼一边编柳枝一边自言自语。

“乐公子?”我一听她这个称呼倒忍不住笑了,看着画翼,“你什么时候又叫乐儿乐公子了?以前生分这样叫,如今叫惯了乐儿了怎么又改口了?”

忽然听得我这样说,画翼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只低了头接着编柳枝篮子,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的,“没,没有呀,是沉儿你与他熟些,我与他并不熟悉,怎么能直呼其名?实在,这样不成体统。”

“什么不成体统?我认识乐儿也不不比你早多少,我叫得你叫不得?你这样叫他乐公子才是不成体统不是?”我伸手弹了一下画翼的脑门儿,“你这丫头还同我打马虎眼不成?你心里想着什么我还不明白?”

“我,我没有想什么,沉儿你可不要误会了,我可没有,没有……”画翼被我这样一调侃顿时急了,可越急越语无伦次,说话都开始结巴。

“什么没有呀?我看就是有,我又不曾说什么过分的话,你急什么?”我笑着打趣画翼,“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乐儿我最知道了,虽然表面上不爱说话还总有些死板,但人却是好的,模样又好,你——”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得流鹃在不远处喊着我和画翼,我应了一声,又看着画翼抿着唇十分拘谨慌张的模样,便不再逗她,也不再谈论刚才的话题,画翼似乎是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许多。我与画翼一同走到流鹃她们身旁,才发觉她们是在斗草为戏,这斗草本是五月初浴兰节的旧俗,之前在涂山上狐狸们也曾以此为戏。但六月芒种之时也是草木丰茂,却也有趣,便一同坐下了。此时浣莺正在同寻菡用草对对子,浣莺说了个“铃儿草”,寻菡对了个“鼓子花”,又有“长春藤”并“半夏果”,她俩这样一来一往的也甚是有趣,直到浣莺说了个“当归叶”,寻菡想了半日也对不出,浣莺便正要用力在她鼻子上一刮以示惩罚,流鹃却搂了寻菡,指了指不远处一小丛芍药圃,道,“等等,我替寻菡说一个,你有当归叶,我有将离根,将离可不就是那芍药别名,如今花是败了,根可不还在?”

“哪有替人说的规矩?我不服,这一鼻子我定要刮!”浣莺不服气,伸手就又来刮寻菡鼻子,寻菡起身就跑,浣莺拔脚就追,两人追逐打闹着就差滚作一团了。

“沉儿,我们也玩一回。”流鹃看着她俩跑远,又对我道。

“我可对不上对子来,”我随手从草地上拔了一根草茎,对着流鹃道,“文斗我不行,不如来武斗好了,就用这草角力,谁的草先断了就算谁败了,可好?”

“这倒简单。”

流鹃稍稍想了想,便也在草地上寻了一根看着较坚韧的拔了,同我的那根扣在一起,我和流鹃一同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两根草同时断了,我和流鹃用力过度一下子都差点翻倒,只是这全然分不出胜负,便一同问观战的画翼是谁的先断了,然而画翼也说不出个结果,我和流鹃便又都再寻草来斗,就在这时候画翼忽然悄悄对我道,“沉儿,你看琴歌也来了,还有书渠。”

她这样一说,我和流鹃便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是琴歌,她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身旁还站着书渠,正在放一只燕子纸鸢。只见书渠费了些力气将那纸鸢放上了空,琴歌只是拿着扇子掩着嘴儿在一旁看着,等那纸鸢飞了上去之后书渠将线递给琴歌,琴歌却也不接,拿了把小剪子就将那风筝线给绞断了,那只燕子便飘飘悠悠飞走,不一会儿便消失不见了。

“本还说不来呢,不还是来了,”我嘟囔道,“如今也过了放纸鸢的节气了。”

“今儿风好,倒也玩得,”流鹃对我道,“放纸鸢便是放晦气,放出去的就要绞断了不能收回。不过我看这琴歌自从来了桑沃院里便常和书渠在一处,当是关系不寻常吧?”

“他们本是一起长大的,还在涂山上的时候便一起修行了,”画翼对流鹃道,“走得近也是应该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书渠对琴歌有心,就是可惜呀他是太木了,”流鹃啧啧两声,又笑笑,“不然我还乐得偷偷做个红娘牵个红线。可是书渠看着实在是不开窍,估计难呀,路漫漫而修远。”

流鹃这话音刚落,那边也不知是书渠又做了什么笨手笨脚的事,被琴歌敲着头训斥,那样子真还是同涂山上那会一点都没变,书渠被训斥的时候还是一副傻乎乎呆愣愣的样子,明明比琴歌高出那样多,却半句也不敢反驳,就只会挨琴歌的骂。见了此景,我们三人又只能啧啧两声,而此刻琴歌又似乎发觉我们在偷偷看他们,刚要转过头来,我们三个又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全当我们是在看别处。

“山坡那头还宽敞些,我们到那边去抛花球玩吧。”

流鹃主动提议,我和画翼也都赞成,流鹃取了花球,我们三人便一同往山坡那头走去。那花球也都是画翼用细竹丝编起来然后用彩线缠绕上做成的,又轻巧又好看,桑沃院里各个都喜欢,只是这花球做起来十分费时费力,因此大家都很珍惜。今日我还特意带了画翼给我扎的那个花球出来,那花球上头用彩线绕着合欢花样,是我最宝贝的。

我们三人在山坡之上抛球玩闹,可今日风大,抛接几个回合之后,流鹃特意找了个刁钻角度往画翼那里将球丢去,画翼赶忙跨了几步去接,可那球被风一刮偏了方向,画翼伸手一捞没有捞到,那球便掉在地上顺着山坡咕噜噜滚了下去,我动作快些,便赶忙顺着山坡跑着下去捡,但山坡倾斜,那球滚得飞快我追不上,眼看着就要落到山坡下的一条小道上,道旁有一滩污水,而此时正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驾着牛车走过来,我已然赶不上追那球,又怕球落进污水里,便高声朝着那书生喊道,“喂!那位公子!帮我捡那球!”

谁知那人听得我的话,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坐着不动,还自顾自地在那看他手里的书,我急得跳脚,又朝他喊着让他帮我捡那球,他这才醒转准备从牛车上跳下来,可他动作太大反而惊了那牛,牛撒开蹄子往前跑了几步,花球好巧不巧滚到牛蹄子下面被牛一脚就给踩扁了,此刻我也跑到坡下,看着那被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转身便对那书生忿忿地道,“你怎么这样呆傻!要你捡球也捡不到,反而被你的牛给踩坏了!”

那书生也赶忙走到牛旁,看着那已经完全没法再用的花球,便朝我拱了手,也不敢抬头看我,只道,“是在下愚笨,弄坏了姑娘的花球,在下给姑娘赔个不是,赔个不是。”

“赔不是有什么用,”那牛哞哞两声就去吃路边的草了,我把那碎成片的花球捡起来,没好气地道,“你再赔不是,我的花球也修不好了!”

听我这样说,那书生倒更显得窘迫,颇无奈地在一只旧荷包里摸索半天也只摸出一点碎银子,双手捧了递给我道,“是在下蠢笨,这点碎银子给姑娘,就当赔了姑娘的花球吧。”

我根本不接他的那点碎银子,瞅了他一眼,只看那书生一身灰白布袍,扎着头巾,牛车上也装着好些书匣,虽然看着十分寒酸,该是进京赶考之人,但看着也面容清秀,又很有几分气度,只是稍稍有些腼腆,连说话也不敢高声,不知为何我隐约觉得他有些面熟,我朝他道,“你这点银子根本赔不了我的花球,就是你这一身还有这牛车都当了也赔不起,还是算了吧,就当是我倒霉。”

一边说着,我一边把那坏了的花球往地上一丢,那书生却弯腰将那花球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细细看了看,陪着小心似地对我道,“这花球是用竹丝编起来再用彩线绕成的,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自小也做过不少手工活,改日再做一个还给姑娘做赔礼。”

“这花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我正说着,流鹃和画翼也都走到了坡下,我对那书生道,“你可没本事做成一模一样的,也不必费这个心了。看你这副打扮该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走到这来是要从小路进明都城吧。”

那书生听我这样说,又赶忙拱了拱手,答道,“是,在下姓陆,名呈峒,此番正是为进京赴考而来。刚刚也是我背书背得入神,不想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反而害牛踩坏了姑娘的花球,实在是对不起。”

“罢了罢了,”流鹃握住我的胳膊道,又朝画翼看看,对我说,“这位陆公子也是无心之失,原谅他吧,改日让画儿再给你做一个。”

流鹃这样圆场,我也只能给她面子,只是我还是心疼那花球,抿着嘴还看着那堆碎片,倒是那陆呈峒又主动道,“弄坏了姑娘的爱物,我心里也实在是过意不去。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还请姑娘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改日登门致歉。”

此时我也不想再与他多话,也不想再多理会他,倒是流鹃反应快,对那陆呈峒道,“这是月姑娘,我们都在明都桑沃院中,花球而已,陆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还敢问陆公子在明都城何处?改日若是有空,也来我们桑沃院听听曲儿。”

流鹃真不愧是院里管事又最八面玲珑的,遇上这样个穷书生还不忘招呼,我更是觉得有些没好气,但又不想显得太小气,也只得朝那书生勉强笑笑,道,“不错,也就是个花球,不值什么,算了。”

“在下正是从南方来,刚到明都城,先是借宿在表亲家,等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后再挪动。”陆呈峒道,又看向我,“月姑娘大度,只是在下不敢造次,还请容在下改日再携赔礼登门致歉,将功补过。”

“你若要补便补吧,”我也不愿与这书呆子再多说,只拉了画翼的手就转身走回坡上,又对流鹃道,“鹃儿姐,我们走。”

我们三人一直走到坡上,才看得陆呈峒还一直站在原地,等我们走到山坡另一边去他转身上了牛车,又远远朝我们拱手,然后才驾着牛车沿着小路走了。我没好气地叹口气,瘪瘪嘴道,“这下好了,花球坏了,那姓陆的也真没眼力见,连捡球都捡不到,还赶考呢。”

“沉儿你这话说得可是没道理,他没捡到球,跟赶考何干?”流鹃朝我笑道,“我倒看那陆公子模样不错,又懂礼节,你损失了个球却遇到个好人,也不亏呀。”

“好人?”我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稀罕呢。”

“你不稀罕,人家可还要登门给你道歉送赔礼,”流鹃眨眨眼,“这婆婆说得对呀,不然怎么说男人都是贱骨头,沉儿越是不稀罕,人家可越是想再见你。要我看那陆公子也不是个老实的,怕不是看我们沉儿漂亮,一眼爱上了,若换了旁人,哪里还有登门致歉的待遇呢?”

“你若稀罕,那全送给你就是了,”我瞅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眼光有多高呢。”

“我眼光哪有沉儿你高呀,”流鹃搂了我往回走,还一路拿我开心,“你来桑沃院也多久了,从没看你留恋过谁。虽然桑沃院里的姑娘不能对凡人动心,可也从没听你谈论过哪个公子少爷。要我说呀,沉儿你是眼光高呢,还是已经有了心上人,旁人都不入眼了呀?”

流鹃看人心一向准,她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又赶紧推开她,只道,“别混说了,你再混说,我告诉陨若去了。”

“好呀,你也学坏了是不是?你去告诉婆婆呀,你去呀,”流鹃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来挠我痒,我又一向怕痒,直往画翼身后躲,一边躲一边求饶,可流鹃还不放过我,口中还道,“你还去不去了,去不去了?”

我们一直这样走着闹着闹到太阳落山才回了桑沃院去,之后画翼又给我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花球,比原先的那个更大更漂亮,花球又有了,我也就把陆呈峒这个人给抛到脑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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