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满城戴菊花

第二日正是重阳，昨晚在小道士何楚苦苦哀求之下，老道士终于答应带着他在朔州城外的揽凰山登高赏菊。

天刚蒙蒙亮，小道士就从柔软的床榻上一跃而起，央求了一个要出门采办果蔬的老仆领路，沿着绿荫掩映的重重回廊来到大门前的正厅。

门前石阶下，一袭绿衣正在花圃中忙碌，左手托碧玉盘，右手持金蛟剪，仔细的将一株株名贵的菊花小心的剪下放在玉盘中，何楚认得她就是昨天送剑来的姐姐，还听到李玄觞叫她绿荷。小道士坐在与他小小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宽大檀木椅里，两手托腮，怔怔地凝望着珠帘外那个如同穿花蝴蝶一样梭巡的身影，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绿荷剪够了菊花，于是站起身来，衣裙飘舞，笑靥如花，明媚娇妍，令满园菊花失色。她把金剪交到一旁的花匠手中，托着玉盘来到大厅中，门口的珠帘来回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道士好像才回过神来，抬起头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绿荷知道这个小道士是殿下请来的客人，于是放下托盘，要小道士挑一支菊花，刚刚剪下的菊花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娇艳欲滴，丰腴非常，这样名贵的菊花寻遍整个朔州也找不到多少株。

绿荷见小道士不说话，便耐心的指点着一支支菊花娓娓道来：

“这支是玉翎管，花瓣纤细悠长，中央点染鹅黄：这支是瑶台玉凤，花瓣白如象牙，层层叠叠，雍容华贵；这一支是墨菊，颜色深紫，光洁如缎……”

小道士伸手抓起了一支点绛唇，绿荷接过菊花小心的替小道士插在发髻上。小道士低声说：

“绿荷姐姐，你的手真好看，就像我的娘亲一样，她最喜欢的菊花就是点绛唇，可是，我已经很久再没有梦见过娘亲了，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小道士红了眼睛，却硬撑着不肯让眼底蓄满了的泪水涌出眼眶。绿荷又是怜惜又是心疼的看着这个远比年龄要成熟的孩子，摸着他小小的脑袋，轻轻道：

“那你明年还来，姐姐剪好菊花等你。”

小道士终究是孩童心性，他伸出一根小指朝绿衣姐姐晃了晃，兴高采烈的道：

“那就一言为定了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老道士不知何时来到了两人身后，绿荷正要行礼，老道士默默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多礼。他这个徒弟，不管多么天资聪颖，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只是按照祖师临终的遗言，小道士注定要早早替玉柱峰扛起除魔卫道的重责，对于面前小小的肩膀来说，这副担子是否太过沉重了一些？

所以他有的时候盼望着小道士不要长大，山下的妖魔鬼怪，雨雪风霜有他这个老家伙抗下就行，只要小道士能够一直那么快活乐天才好。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既然身负七百年来都未曾出现过第二个的天乾剑胎，就绝不可能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在清一宗内的典籍的记载中，天乾剑胎在万年内出现了十七次，其中九人在正邪修炼者的大战中身死，两人中途夭折，其余六人都是镇压一世的绝代高手。小道士若不早夭，就必然要踏着尸山血海艰难前行，要么战死，要么惊世。

又过了片刻青阳王李玄觞也到了前厅，一群人都插上了丰腴鲜丽的菊花，就连老道士都未能免俗，他头上是一支小道士替他选定的粉葵，花色最是粉嫩娇艳，惹得一旁的绿荷忍不住掩嘴偷笑。

插好菊花，便是结伴登高，老道士不以为意，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李玄觞居次，绿荷则牵着小道士紧紧跟随，布衣醉老头远远的吊在后面，两手插兜，头上歪歪斜斜的插着一支墨牡丹，时不时还抓起悬在腰间的酒葫芦灌上一口美酒。

漫山都是游人，北地女子本就高挑丰满，缀上一支精挑细选的鲜黄野菊，更显得英气勃勃，有一种别样的美感；男子则偏好颜色更深的老菊，显得持重而不轻浮；天真烂漫的孩子不计较菊花的颜色，大大小小的插了满头，倒像一只只生了两脚的花篮；儿女环绕的老人也戴着大黄盛放的菊花，映着老人开怀的笑颜。

真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天光明快而不酷热，万里无云，时有凉风，就连囿于沉疴痼疾的病人也愿意到外面来透透气，温一壶菊花酒喝下，总觉得身子骨会轻巧几分，比名医的药石还要行之有效。

巧手的妇人蒸好了各式各样软糯的重阳糕，一层一层的叠做寓意吉祥的九层宝塔，要孩子们规规矩矩地站定了后才把松软香糯的重阳糕放在他们的额头，虔诚的祈求着吉祥安康，百事皆高，不过总有馋嘴淘气的孩子不等祷词念完就把重阳糕塞进了嘴里，自然也免不了被她们捉在手心，装腔作势的打几下屁股才算罢休。

一行人爬上不算太矮的揽凰山，老道士和李玄觞还好，毕竟内力深厚，两人登山如履平地，若非为了等待后面的小道士与绿荷刻意放慢了速度，肯定能第一波登上山顶。

最后登上山顶时小道士和绿荷都已经气喘吁吁，要不是途中李玄觞接过了她手中装满了菜肴点心酒水的食盒，恐怕现在绿荷已经累瘫在地了，老道士看着体恤下人的年轻藩王，心中的赞许又多了几分。

几人就立在山顶一块突出的大石上远望，只见游人如织，香气透天，满城尽戴菊花。

老道士由北向南望去，不禁感叹:

“好一片锦绣山河！”

小道士背着手，有模有样的故作感慨:

“好一支秀丽粉葵！”

童音清脆，口气却老气横秋，令人忍俊不禁。

绿荷对着漫山遍野的菊花铺开包袱，把食盒一层层的抽出整齐摆好。一群人干脆席地而坐，把酒赏菊，兴味盎然。

李玄觞和老道士举杯对酌，也学那文人雅士，对起咏菊诗文，各自都有不少罚酒落肚。

小道士不愿掺和，就给绿荷讲起门派山上的种种有趣所在，师兄师姐们的糗事轶闻，听得绿荷娇笑连连，小道士也跟着嘿嘿傻笑。

远处卧在草丛里的醉老头伸了个懒腰，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半只烧鸡几口吞下就舒舒服服的睡了过去，边睡边嘀咕:

“唔，好手艺，当浮一大白！”

可也懒得伸手去够腰间的酒葫芦。

小道士何楚不会忘记十岁这年的重阳，不会忘记那个爱笑的绿衣姐姐，更不会忘记那遍山游人、满城菊花，这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幸福的回忆之一。